◎李寧
看完電影《風流一代》,內心頗為複雜。作為賈樟柯電影的忠實影迷,至今仍能清晰地記得初看《小武》《站台》時心靈上的震顫。那些樸拙的影像與素麵朝天的面孔里有對現實的細膩體察,別有一種粗糲的詩意。在此之前,習慣了宏大敘事的國產電影里似乎很難看到如此生動、具體又緘默的小人物。
作為藝術生涯的一次總結式創作,《風流一代》仍然試圖描摹時代洪流下的個體命運,那些舊有素材的確也能偶爾喚起對於賈式影像的熟悉感與迷戀,但整體來看卻似乎失去了早期賈樟柯電影那種本真的情動力量。
並不新鮮的影像實驗
從形式上來看,《風流一代》頗有一種影像實驗的意味。該片鏡頭大部分取自賈樟柯多年積累的素材,甚至直接借用了幾處舊作片段,只有約1/3的部分為全新創作。影片以巧巧與斌哥這兩位在賈樟柯多部舊作里出現的人物為主線,將舊日影像雜糅、拼貼、補綴,構造起了跨越20餘年的時代變遷。這些素材畫質不一,情節粗疏,虛實含混,可見導演隨性自在的創作狀態。
賈樟柯向來頗具影像語言的自覺,其《二十四城記》等作品便通過紀實與虛構的模糊不斷探索影像的邊界。《風流一代》的創作想法早在2001年左右就已萌生,當時被命名為《持數碼攝影機的人》,意在向蘇聯導演吉加·維爾托夫的《持攝影機的人》致敬。片中,賈樟柯用鏡頭代替眼睛,即興地捕捉著街頭巷尾的樸素面孔,隨機地記錄下公共場所里那些百無聊賴的人生片段。
通過現成素材創作而來的電影,通常被稱為「拾得影像電影」(foundfootagefilm),在藝術史上並不鮮見。例如,2011年美國藝術家克里斯蒂安·馬克雷從數千部電影中截取了關於時鐘/時間的鏡頭,最終剪輯為連續展現24小時進程的《時鐘》。該作品的獨異之處,在於放映時影像時間可與現實時間保持同步。如果從將雜亂素材進行敘事化的角度來看,《風流一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藝術家徐冰前幾年創作的《蜻蜓之眼》。這部作品將大量監控影像素材剪輯為一部有著粗疏情節的影片,賦予真實以虛構性。與這些極致的作品相比,《風流一代》的影像實驗並不新鮮,很難說別開生面。
賈氏美學再敘「鄉愁」
雖然形式鬆散雜亂,不過影片倒是能滿足許多觀眾的迷影情結。這是一部典型的迷影電影,交疊纏繞了縣城景觀、非職業演員、寫實手法、邊緣視角等許多標誌性的賈氏美學元素,恍惚間能看到《任逍遙》《三峽好人》《江湖兒女》等許多舊作的身影。加上靈魂人物趙濤的加持,彷彿一次賈樟柯電影美學的集中展演。
《風流一代》的另一重懷舊體現為濃郁的鄉愁意味。從早期的「故鄉三部曲」到《世界》《三峽好人》《海上傳奇》,「鄉愁」是貫穿賈樟柯電影的主題詞。尤其是從《山河故人》《江湖兒女》開始,賈樟柯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懷舊階段,頻頻在離家/返鄉的故事中回望人生、抒發感喟。《風流一代》中,斌哥與巧巧先後離開家鄉,到更遼闊的世界闖蕩。他們浮萍般離散成長,在經歷現實的摧折後,終於遊子倦飄蓬,重逢於故地。這是汾陽小子賈樟柯從小地方走向大世界的人生軌跡,也是時代浪潮裹挾下一代人的身心歷程。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那些拍攝於新世紀之初的素材以其粗糲畫質與舊日風景,成功地撩撥了人們的懷舊心弦。這種懷舊不單單是一種對於過去的迷戀,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可怖的「怪熟感」。那些舊時的歌舞廳、公園、建築等,激發起了人們內心深處的記憶場景及孤獨愁緒,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近年來以y2k(一種時尚風格,標誌性元素有歐普圖像、明亮的糖果色、鐳射漸變、金屬或pvc光澤感等)、中式夢核等為代表的千禧年懷舊風潮。
流於表面的反思
《風流一代》的懷舊情緒是如此濃烈,彰顯出賈樟柯想要為一代人立傳的野心,但也暴露出他近年來日益明顯的創作困境:距離微小的個體與真切的現實越來越遙遠。在「風流一代」里,只剩空泛的「代」,缺少生動的「人」。
早期賈樟柯電影的卓越之處,在於細膩而敏銳的現實把握能力。但這種能力如今正日益被各種堆砌的符號所代替。《風流一代》中那些散亂的素材,只有不斷地藉助各種年代金曲、時代標語、新聞廣播、社會事件才能勉強連綴起來。就連展現時光流逝時,影片也偷懶地採用了列車飛逝這類直白的畫面。影片試圖在綿延的時間裡撿取些許為人熟知的記憶載體,化為時代的針腳。從葉倩文、崔健到萬能青年旅店、五條人,從縣城空間到長江風景,這些符號用得越嫻熟、越頻繁,就越暴露出文本與現實之間的脫節,暴露出自我重複與簡化現實的傾向。
《風流一代》瀰漫著一種歲月蒼茫的感傷與愴然,但這種情緒的生成除了依賴各種符號的調動,更重要的是時間本身的激發。如果說《風流一代》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那就是那些蕪雜的舊日影像確讓時間顯露了自身的崢嶸面目。時間展露在巧巧與斌哥二十餘年的容顏里,展露在從寬畫幅、低畫質到窄畫幅、高清畫質的媒介技術迭代中,展露在那些城市風物的變化里。是這些素材本身而非影片的手法,讓我們感受到時間才是萬物的尺度,是最偉大也是最冷酷的抒情者。
不可否認,我們還能從影片中體會到賈樟柯對社會現實的獨有思考。從張揚舞動的青年身體到遲緩多病的中年身體、寬窄畫幅的變化、全程無言的巧巧在片尾融入群體後喊出一聲「哈」等等,這些都製造了有趣的遐想空間。但這樣的零星片段,無法掩蓋整部影片的空乏無力。最明顯的是最後一個段落:在書寫當代生活時,創作者似乎找不到走進普通人生活中的路徑,只能通過揭示短視頻行業怪現狀、展現人與機器人對話等方式,來表達一些流於表面的反思。然而影片這種多元化音樂搭配碎片化影像進而激發情緒的混剪方式,何嘗不是短視頻時代的一種典型表達形式?
在宣發過程中,《風流一代》打出了「俱往矣,不回頭」的標語,但電影恰恰耽溺於過往中。過度懷舊在一定程度上正意味著逃離當下。有趣的是,與《風流一代》同一天上映的電影《好東西》不僅友好地致敬了一下賈樟柯,還用一句「追憶過去是油膩的開始」的台詞諷刺了一下片中的中年男性。如果用這句台詞來觀照《風流一代》,似乎也頗為合適。兩部影片截然有別的口碑與票房,再一次印證著電影的未來屬於青年。而那些功成名就的創作者,不妨多一些真誠,少一些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