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福爾摩斯連環「話」 | 民國電影里的福爾摩斯

自從1896年第一篇「福爾摩斯探案」小說被翻譯引進中國,到2010年以來大量《神探夏洛克》「同人小說」在中文互聯網世界得到廣泛傳播,福爾摩斯與偵探小說在百年中國的文化歷史發展進程中不斷「顯影」。

一方面,本專欄主要關注福爾摩斯在中國傳播與接受過程中的一些重要且有趣的現象,比如《老殘遊記》中的人物竟然也會開口便提到「福爾摩斯」;晚清民國時期的中國作者們熱衷於書寫「福爾摩斯來中國」的滑稽故事;福爾摩斯在當時不僅是文學人物形象,更進入到媒體與商業領域,成為小報名稱與香煙品牌;改革開放之初,葉永烈將偵探與科幻相結合,創作出「科學福爾摩斯」系列小說;甚至到2020年,香港作家莫理斯仍在續寫「香港福爾摩斯」的傳奇……

另一方面,不同於我在之前專著或專欄中更多聚焦文字文本——翻譯、創作、評論等文學形式與文字內容固然是我們「閱讀」福爾摩斯的基礎——本專欄更多關注圖像文本與形式,試圖從書籍封面、雜誌版式、小說插圖、電影海報、影視劇照、廣告美術、連環畫作、兒童繪本與同人漫畫等不同歷史時期的圖像資料入手,來重新講述福爾摩斯與百年中國之間的複雜關聯。因此,本專欄名為「中國福爾摩斯連環『話』」,其實是從「畫」入手,追溯歷史時間線索(所謂「連環」),借「畫」說「話」。

電影《車廂劫》上映時的廣告及劇照,《新聞報》,1946年5月2日。

天一公司出品,李萍倩導演並主演,《福爾摩斯偵探案》(1931年)電影海報。

北京電影製片廠出品,劉雲舟、王赤導演,《福爾摩斯與中國女俠》(1994年)電影海報。

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系列小說作為世界範圍內最廣為流行的文學作品之一,很早就受到電影產業的青睞。早在1900年,就已經出現了第一部福爾摩斯題材的短片《福爾摩斯的困惑》(sherlock holmes baffled)。現在看來,這段僅僅58秒的短片影像,與其說是偵探片,不如說是奇幻片,片中竊賊瞬間隱身與現身的反覆交替出現,並不是為了展示偵探與犯罪者之間的對決,而是一種早期梅里愛式電影魔術與剪輯的炫技。此後,歐美各國拍攝福爾摩斯系列電影的熱潮就一發不可收拾,英國、法國、美國、丹麥、德國(乃至納粹時期的德國)都拍攝過大量福爾摩斯題材電影,截止到20世紀40年代,總數超過100部,其間跨越了從默片到有聲片、從黑白片到彩色片等不同的電影歷史發展階段。甚至出現了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的福爾摩斯「同人」喜劇經典名作《福爾摩斯二世》(sherlock jr.,1924年),在這部電影中,巴斯特·基頓飾演的電影放映師正是作為一名不可救藥的偵探小說迷,所以才產生了成為偵探的「白日夢」,而這種「白日夢」又顯然和電影自身的造夢機制深度契合,形成了複雜的文本解讀空間。如果我們將《堂吉訶德》的出現視為騎士文學發展到某種程度的反撥,將《包法利夫人》視作羅曼司小說創作過於爛熟的反類型作品,那麼《福爾摩斯二世》則同樣意味著福爾摩斯小說與電影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的產物。

福爾摩斯電影進入中國的時間也比較早,起碼在20世紀30年代,在國內各主流報刊媒體中,就已經能看到大量關於福爾摩斯電影的廣告、討論與影評文字。為中國電影觀眾最早熟悉的一代福爾摩斯電影演員當屬克里夫·布洛克(clive brook)。在1930年10月15日的天津《大公報》上,就已經出現關於他所主演的電影《福爾摩斯復生記》(the return of sherlock holmes,現一般譯作《福爾摩斯歸來》,1929年)即將「在天升影院與眾相見」的影片信息介紹。三年後,電影《福爾摩斯探案》(sherlock holmes,現一般譯作《福爾摩斯》,1932年)在國內引起了更大的反響。這部電影改編自威廉·吉列特(william gillette)的四幕劇本《歇洛克·福爾摩斯》,在當時頗受好評。署名「欲仙」的作者在《評〈福爾摩斯探案〉(sherlock holmes)》(刊於《電聲日報》,1933年2月21日)一文中,就稱讚這部電影「是一張比較有意思的偵探片」「表演甚佳,導演稱職,攝影美妙,對白過多」。凌鶴在《評〈福爾摩斯探案〉》(刊於《申報》,1933年2月20日)一文中則稱讚clive brook「飾福爾摩斯,可以說是頗能勝任的」;反派人物歐內斯特·托倫斯(ernest torrence)的「表演,也很可以,他那可怕的臉孔,當然是幫助不少」;但除了這二位演員之外,「其他諸人皆不足道」。

真正在民國時期中國電影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福爾摩斯形象還要首推貝錫賴斯朋(basil rathbone,現一般譯作「巴茲爾·拉思伯恩」)。由他飾演福爾摩斯,尼格爾·布魯斯(nigel bruce)飾演華生的多部福爾摩斯電影,民國時期就被陸續引進到國內上映。比如1939年的《古堡魅影》(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現一般譯作《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古塔盜寶記》(the adventures of sherlock holmes,現一般譯作《福爾摩斯歷險記》),1943年的《車廂劫》(sherlock holmes in washington,現一般譯作《福爾摩斯在華盛頓》),1944年的《寶珠血案》(the pearl of death,現一般譯作《死亡珍珠》)、《紅鐵爪》(the scarlet claw,現一般譯作《紅爪子》)等等。本文所選的第一幅圖像,就是《新聞報》1946年5月2日刊登的電影《車廂劫》上映時的廣告及劇照,照片中兩位人物即是巴茲爾·拉思伯恩飾演的福爾摩斯(右)和尼格爾·布魯斯飾演的華生(左)。

貝錫賴斯朋(巴茲爾·拉思伯恩)主演的很多福爾摩斯電影都不是完全依照柯南·道爾的小說原著,而是有著相當程度的改編乃至故事原創。比如《車廂劫》就是一個二戰背景下發生在美國列車上的諜戰故事,基本上是原創的新劇情;《寶珠血案》雖然依據的故事底本是《六座拿破崙半身像》,但其中的改編幅度可謂大刀闊斧;《紅爪子》的靈感來源雖然依稀可見《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影子,但這個福爾摩斯遠赴加拿大魁北克的故事已經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故事新編」。既脫胎於福爾摩斯的經典故事藍本,又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更具時代性與國際化的改編,或許是這些電影受到當時中國觀眾歡迎的原因之一。而羅伊·威廉·尼爾(roy william neill)作為四十年代幾部福爾摩斯題材電影的導演(主要是《車廂劫》《寶珠血案》與《紅爪子》),加之貝錫賴斯朋(巴茲爾·拉思伯恩)與尼格爾·布魯斯所飾演的福爾摩斯與華生組合,比較固定的導演與主演搭檔也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影片風格的連續和統一。特別是福爾摩斯的飾演者貝錫賴斯朋,在當時被稱讚為「不論面貌、身材、舉動、聲音等演來,恰到好處」(影迷:《福爾摩斯抵滬!》,《滬光》,1946年第5期),頗受中國影迷喜愛。甚至在孫了紅「俠盜魯平奇案」系列的《鴉鳴聲》一篇中,故事一開場,某公司地下餐飲部的一群年輕女服務員就對魯平長得是否像貝錫賴斯朋而展開爭論。小說中她們拿當時最流行當紅的好萊塢小生和魯平做比較,還時時不忘通過眼神與話語和魯平調情,魯平也經常向她們做齣電影銀幕上常見的「飛吻」手勢,似乎在模仿熒幕上的福爾摩斯——貝錫賴斯朋。偵探小說與電影之間的有趣互動由此可見一斑。

而在1931年,中國人自己導演、製作、主演的福爾摩斯電影也成功上映,這就是由天一公司出品,李萍倩導演並出演男一號福爾摩斯的影片《福爾摩斯偵探案》,這部電影的拷貝目前已不可見,本文所選的第二幅圖像即是這部電影的宣傳海報。從海報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和影片相關的信息,比如該片由李萍倩執導,邵邨人編劇,李萍倩、陳玉梅、陶雅雲主演。除了李萍倩飾演的大偵探福爾摩斯之外,其餘片中人物都是中國人,比如該片還特別為福爾摩斯設計了一名中國女友沈梨雲(陳玉梅飾),並以此取代了助手華生的角色。但這部中國本土的福爾摩斯電影當時獲得的評價並不算高,一篇署名「喬治」的影評文章就對《福爾摩斯偵探案》(刊於《電聲周刊(上海)》,1934年第28期)提出了比較嚴厲的批評:

這是一部天一公司三年以前的出品。導演是李萍倩,片中的偵探福爾摩斯也是他自己充飾的,利用了化裝術,前後扮演長須駝背的老人、面目熏黑的乞丐、鄉村老翁、中年紳士等四五個不同的人物。這裡還有昔日的陳玉梅、孫敏,他們底表演是那樣幼稚,無論導演或是演出方面的技巧都是很落伍的,還有那些活動機關的布景等等,現代的電影觀眾早已不要看了。

距離李萍倩導演並主演的《福爾摩斯偵探案》半個多世紀後,另一部中國本土製作的福爾摩斯電影《福爾摩斯與中國女俠》於1994年上映。這部電影由劉雲舟、王赤導演,北京電影製片廠出品,講述的是清朝末年,福爾摩斯和華生來中國遊玩,入住仙來客棧,不想與清朝官兵、義和團,以及客棧女掌柜白芙蓉之間發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戰鬥。其中福爾摩斯在俠女白芙蓉所代表的中國武俠電影傳統中顯得格格不入(該片導演之一王赤和編劇之一李昌福都是武俠片出身,整部電影也因此帶有強烈的傳統武俠片的類型模式),片中各種粗糙的人物設計與荒誕的故事走向,令人看罷哭笑不得。我曾經編過一本《福爾摩斯中國奇遇記》,書中收錄各種晚清民國時期福爾摩斯來中國的滑稽故事,但說到情節的無厘頭程度,卻都不能和這部電影相比。

且不論中國本土福爾摩斯電影拍攝的成功與失敗。藉助電影這種新興媒介形式,中國觀眾可以更直觀地看到福爾摩斯的人物形象和偵探過程,這對於早期中國小說讀者與電影觀眾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甚至直到當下,隨著一代代影視劇作品的推出,觀眾腦海中福爾摩斯的樣子也在不斷地變化著,從傑里米·布雷特到「卷福」,不同代際的觀眾對福爾摩斯的想像都聚集著自己時代的特殊觀看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