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拍了十年電影就退休,也是大師

作者:andrew sarris

譯者:陳思航

校對:易二三

來源:the american cinema – 


如果約翰·福特在1929年末就去世或是息影,那麼他也至少應該在電影史中獲得一個腳註的位置。
約翰·福特
在他的那個時代,《鐵騎》和《一門四子》吸引了一定的關注,而在美國博物館的收藏中,它們似乎是福特僅有的默片。《鐵騎》顯然受到了格里菲斯的影響,《一門四子》則是受到了茂瑙的影響。

《鐵騎》(1925)
雖然在這些影片中,有一些包含福特特質的段落,但它們顯然不是那種出人意料的作品。總而言之,在它們之中蘊含著一種對於逝去之天真的懷舊,這種懷舊是家庭史層面的。
《一門四子》(1928)
福特已經通過他早期職業生涯的作品,證明了自己的技術水平,但直到1929年為止,他還不能被認為是這種媒介形態的主要藝術家之一。在電影史的這個階段,他的個人視野還沒有發展到劉別謙或是弗里茨·朗的水平。
 
如果在1939年末去世或是息影,那麼他就可以憑藉自己的《告密者》和《關山飛渡》,在電影史上獲得一個段落的篇幅。
有論者表示,《告密者》是美國第一部具有創造性的有聲電影;《關山飛渡》則代表著西方的文藝復興。

《關山飛渡》(1939)
到了這時候,他成為了一個衰竭的、過時的、已然確立聲譽的人物,就像馬塞爾·卡爾內那樣。
對於巴贊之後所有的新批評派學者來說,他是一個十分突出的抨擊目標。同樣過時的,還有《告密者》中那種有意的表現主義,以及催淚的悲情主義。

《告密者》(1935)
到了1935年,福特的風格仍舊籠罩在茂瑙的陰影之中,不過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洗冤錄》和《真假盜魁》也是在這一年上映的。福特的視覺敘事極富活力、極為凌厲,在這一點上,他從未得到應得的讚譽。
 
而在他的《威莉·溫基》中,儘管秀蘭·鄧波兒的神話性特質蓋過了其他元素,但他還是呈現了一些非常精彩的攝影段落,這些段落都採用了孩童的天真視點。福特即使是在製片廠制度的壓力下,也可以避免拍攝那種所謂的「女人電影」,這為他在批評家中確立了一定的聲譽。對於慾望與陰謀的各種華麗的形態,福特也不感興趣。
《威莉·溫基》(1937)
作為一個愛爾蘭人、天主教徒和明確的行動派,他傾向於呈現公開的場所,讓男人們公開地討論他們的思想。左派始終有著清教徒式的傾向,但在三十年代,這種傾向表現得最為極端。好萊塢的男孩-女孩式的神學體系發出了威脅,要讓階級鬥爭全面癱瘓。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即使是像福特這樣的愛爾蘭天主教保守派,也可能被誤認為是一種進步的力量。
 
福特在評論界的聲譽達到了頂峰,然後在四十年代開始下滑。《憤怒的葡萄》、《歸途路迢迢》和《青山翠谷》牢固地確立了福特作為好萊塢導演的地位,儘管奧遜·威爾斯和普萊斯頓·斯特奇斯正用他們傑出的作品向他發起挑戰。就像約翰·斯坦貝克的聲譽那樣,《憤怒的葡萄》中的那種新政式的宣傳已經非常過時了。

《憤怒的葡萄》(1940)
福特的個人風格,與斯坦貝克思考角色時的那種生物學式的概念非常不契合。斯坦貝克剝離角色的人性,讓他們成為一種具有絕對純粹性的生物,並以此來描繪某種壓迫感。而福特則將斯坦貝克的經濟學昆蟲變得人性化,讓他們捍衛農業社會中的家庭和社群,並以此喚起一種懷舊的情愫。
到了《青山翠谷》的時候,福特已經掌握了他的敘事風格,於是他可以用那種停頓、思考的手法來雕琢自己的作品,表達自己的感情。在當時,福特其實和威爾斯是有很多共同點的,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青山翠谷》(1941)
福特製作《青山翠谷》的時候已經四十六歲了,而威爾斯製作《公民凱恩》的時候是二十五歲,但這兩部電影都是老人的電影,它們是記憶電影的先驅。
 
從表面上看,福特的《中途島戰役》是一部紀錄片,但它其實和他所有的劇情片一樣,也是他自己的私人生命。他將注意力集中在較小的規模中,只關注那些最勇敢的英雄。這場戰鬥本身並不會引起福特的興趣。在太平洋受困數日的飛行員,最終被救出時的疲憊神情——這才是他關注的東西。

《中途島戰役》(1942)
根據知識分子的觀點,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最後一場可以合法描繪的戰爭主題。但福特在五十年代還拍攝了朝鮮戰爭,這意味著他與那些「時尚先鋒」的決裂。
 
在福特的職業生涯晚期,只有林賽·安德森-加文·蘭伯特(《段落》與《視與聽》雜誌)的那一代人,仍舊保持著對他的讚譽。這一時期可以以1945年的《菲律賓浴血戰》為起點,以1954年的《陽光普照》為終點。
《陽光普照》(1954)
英國的評論家們稱讚福特,他們認為他的個人風格已經開花結果,而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都在高估卡羅爾·里德和大衛·里恩,僅僅因為他們有著高效的、非個人化的電影技巧。最後,倫敦和巴黎的新批評派重新發現了福特,這時候甚至連《段落》和《視與聽》的那一代人都已經拋棄他了。
時至今日,他最後的優秀作品以《七女人》為代表,這部影片可以看作是個人電影的燈塔。

 《七女人》(1966)
已故的安德烈·巴贊的論點影響了福特的聲譽,巴贊將他的作品看作是一種殘餘物,源於三十年代那些由劇本主導的影片。巴贊賦予了《小狐狸》中的深焦攝影以極高的地位,他同時將《關山飛渡》中的「隱性剪輯」看作是這種手法的對立之物。
在福特的職業生涯中,他一直在發展一種非常靈活的風格,以此滿足他在表達上的需求。一部福特電影——尤其是一部晚期的福特電影——絕不僅僅只是一個故事或是幾個人物,從這些影片中,我們可以體認到導演的態度,體認到他是如何看待自己所處的環境,以及環境中人物的行事方式。
 
我們可以將福特的主要作品序列看作是一條拋物線,起點是《洗冤錄》,而終點是《七女人》,不過即使不是那些位於頂點的作品,也會獲得邊際補償。他的感性影響了他的演員,我所說的演員不僅僅是那些主角,還包括了一些僅僅出演幾分鐘的角色。
《洗冤錄》(1935)
讓·米特里曾經表示,存在著一個約翰·福特的世界,它的內容是非常獨特的。在《青山翠谷》中,他將瑪琳·奧哈拉確立為福特式女主角的方式,與他在《關山飛渡》中,將約翰·韋恩確立為福特式男主角的方式,是非常相似的。
韋恩-奧哈拉這對黃金組合,出現在了《一將功成萬骨枯》、《蓬門今始為君開》和《碧血濺長空》之中。在福特調用人類經驗的傳統時,這對組合幫助他增添了情愛的維度。
《青山翠谷》同樣是一部非常突出的作品,它展現了福特處理過去的視覺手法,他將過去詮釋成一種明晰的記憶,這種記憶似乎比現在更為真實——因此,它當然也就比史詩般的未來更為真切了。

《青山翠谷》(1941)
福特與霍克斯是兩位最接近格里菲斯傳統的導演,但他們的作品反映的是格里菲斯的不同方面:福特繼承的是歷史觀和統一地看待世界的視點,而霍克斯繼承的則是心理上的複雜性和天生高貴的角色。
 
對於左派的、嚴格的意識形態批評家來說,福特永遠不會再度成為時尚。他有太多的角色都身著制服,而且並不存在什麼特定的原因。即使原本是和平主義的《百戰沙場》,都被福特轉化為懷舊式的軍旅友情盛典。

《百戰沙場》(1952)
作為一個導演,福特在二十年代發展出了自己的技藝,在三十年代獲得了戲劇化的力量,在四十年代創造出史詩般的巨作,在五十年代完成了象徵性的召喚。他的風格奇蹟般地演變成一種雙重視角,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處理同一個事件——他的影片中一方面有著極富活力的即時性,另一方面有著廣闊的歷史視野,可以創造出終極的記憶影像。
 
從根本上來說,福特的電影必須被看作是一片布滿山峰與沙谷的大陸。在他的《魔鬼騎兵團》中,效果最弱的段落,就是當角色們抽象地談論戰爭的時候。而當所有的對話都已經被遺忘的時候,那些年輕的士兵少年的行軍影像,仍舊縈繞在腦海之中。

《魔鬼騎兵團》(1959)
泰隆·鮑華可能在《西點軍魂》中發揮著非常廣泛的作用,但是誰能忘記他的家人在廚房的餐桌旁第一次具象化的時刻呢?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當然還有瑪琳·奧哈拉站在門口,看著一個替代兒子的孩子去參軍的場景。
但是,福特不僅僅是他拍攝的那些偉大時刻的總和。作為一位敘事者和影像詩人,他在推進自己電影里的故事,也在將電影推進觀眾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