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佩佩這一生，就是一直在戰鬥的女戰士

一早傳來消息，鄭佩佩去世。

五月份劉濤也說過，鄭佩佩的身體很不好，需要人扶了，其實她今年也才78歲，聽到消息時，只感嘆了一句，鄭佩佩，這一生真的太累了。

廣東冰冷的冬天，一大堆人在一個大棚子里拍著戲，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古裝戲裡的床是四面漏風的，桌上的魚是假的，其它的菜有的放了好幾天，都臭了。

那部戲裡有好多當時得令的大明星，周傑、李冰冰……大明星們就在這樣的地方拍戲，沒戲的時候，就在旁邊聊天，唯一令我沒想到的兩個人是陳道明和鄭佩佩，這兩個人都是我心中的巨星啊，怎麼會在這裡拍戲，而且是配角，怎麼可能。

劇組的人的眼睛追著大明星跑，對於配角一概以過氣明星論處，而且嘴又碎，撇著嘴說，為啥不在這裡拍戲，掙錢啊，小孩要讀大學，當媽媽當爸爸的人不要掙錢啊。

▲陳道明客串八賢王。

那是我第一次見鄭佩佩，那時她應該五十齣頭，演了《唐伯虎點秋香》，大學時代，這是最出名的電影。

但還沒有演《卧虎藏龍》，在眾人眼裡，她是一個離婚要掙養孩子錢的復出的老明星，沒有人注意她的存在，可能那個大棚里只有我一個人抱著一種追偶像的心情看她。

因為我是亦舒迷，我知道她和亦舒是情敵，還知道她在電影史上位置重要，還知道她是邵氏大明星……我一直跟在她的後面，說是要做採訪。

她就無可無不可的讓我跟著，聊著，「亦舒啊，平常人一個啊，沒什麼好說的……」

拍戲要換裝，她就跑到大棚的一個沒人的角落，開始唰唰唰地換衣服，也沒有衣帽間，也沒有休息室，就在滿是灰滿是舊傢具偶爾還能看見老鼠竄過的地方，神態自若，輕鬆自然——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多年演戲的人在攝影棚的狀態，這是一份工，一份可以賺錢的工作，不神聖，也不可輕視。

之後再聽到她的消息，是李安出手不凡那部得獎無數的武俠電影《卧虎藏龍》（2001），她演裡面心機深沉怨念頗深的老江湖「碧眼狐狸」……

再然後是芒果台的真人娛樂秀《花兒與少年》，在她的自傳《回首一笑七十年》里她把同行的幾個人，除了劉濤之外，統統說了一遍……直率得相當緊要。

在真人秀里，66歲的她素麵朝天，粗衫布衣，赤腳涼鞋，打起包來用盡全力，走起路來虎虎生威，一有時間就抄經念佛，完全一副塵世修行人的樣子，誰能知道她年輕時，可是嬌嗲如花，美艷過人的武俠影后？

▲1970年當時最權威的電影雜誌post中名攝影師所拍的世界最美的一百名女人里就有鄭佩佩，五十年後，她的老友蔡瀾寫道「長發浸濕，雙眼瞪著鏡頭，的確是美艷驚人，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她的最後一部電影應該是和劉亦菲合作的《花木蘭》，可惜這部因為口罩原因仆得無聲無息，影視業，真是一個撞運氣的行業。

▲因為鄭佩佩天生演員長相，頭很小，胡金銓導演在《大醉俠》里讓她戴上大帽子，這也成了後來女俠的標配……

這種一代不如一代的感嘆本不足信，但是因為是拿鄭佩佩出來類比，倒也沒有講錯，因為鄭佩佩的一生就是一直在戰鬥的女戰士啊。

每個人都說佩佩姐一身正氣，老實說，她身上確實沒有娛樂圈老牌女星身上常有的那種風塵氣和霧數氣，亦舒的老友方盈甚至給佩佩取了個外號叫「勞動人民」，這是為什麼呢？

很簡單，一切都托賴於鄭佩佩是一個正宗的生在紅旗下的新女性。

▲鄭佩佩的父親原來是一個巡捕，發了財以後辦了中國第一個墨水廠，本人長得高大威猛，與鄭佩佩的媽媽是一對璧人，這是她們一家三口與外婆的合影，圖中可見鄭佩佩的母親是俏皮靚麗的上海麗人。

母親一口氣生了四個孩子，但都交給大女兒佩佩看管，先是因為媽媽要陪老公，後來又忙著討生活，鄭佩佩說起童年最難忘記的事就是五六歲的自己，要帶三個孩子，背上背一個手上抱一個衣角還拉著一個，三個弟妹幾乎都是身為大姐的鄭佩佩帶大。

她的妹妹多年後慘然寫道：「我們是無父無母長大的。」

母親是大時代里求生的女子，之後斷然離婚，跑到香港跟開紡織廠的舅舅求生。

那時候的香港娛樂圈，還通行著清末伶人的習氣，大家愛打麻將又愛喝酒愛跳舞，這些，在新中國少女看來，全是「腐敗」。

她講一口亮烈的普通話，融入不了廣東話的世界，為了有朋友，她加入了南國實驗話劇團，再後來又加入了邵氏電影公司。

▲當年邵氏花旦眾多，（左起）鄭佩佩、何琍琍和秦萍便合作過經典歌舞片《香江花月夜》。

▲當年鄭佩佩的身材最高，舞姿最妙，所以在歌舞片中尤為出色，但可惜她身上沒有一般女星的那種嗲，所以歌舞片未能盡展她的風采……

身高一米七，有八年芭蕾舞功底，學東西又快，人又話「我好乖」，這樣聽話又好用的人自然一入行就當女主角，當年邵氏給她的底薪是每月400港幣，接一部戲另有400港幣，她的銀幕之路，就這樣開始。

她演第一部電影是《寶蓮燈》：

▲因為凌波紅了，第一部戲她就反串，配當時得令的林黛小姐，她整套戲都女扮男裝，後來還黏上了大鬍子，明明是美艷少女，扮成這樣也是醉了。

後來是各種各樣的歌舞片，1966年導演胡金銓看中她「眼睛亮」，讓她主演《大醉俠》，全男角只有她萬綠叢中一點紅，前半程還是女扮男妝，所以她笑稱只能算半個女的。

這部邵逸夫原本打算燒掉的武俠片票房大旺，而且口碑上佳，有影評人稱為「寫給武俠電影的一封情書」，是新派武俠的開山作，鄭佩佩也因此成為武俠影后。

1966年，《大醉俠》與岳華組成cp。

▲再看當年兩人的戲，真是郎才女貌啊……

只可惜，成也武俠，敗也武俠，鄭佩佩早期的影壇生涯被固定在了女俠形象上，《玉羅剎》、《毒龍潭》、《飛刀手》、《荒江女俠》……

片場的男人靠她賣片，但亦會笑話她說，你這麼惡（廣東話凶），肯定嫁不出去，這一口氣堵在心頭，於是乎早早地，25歲就嫁了。

1971年，她宣布嫁給台灣世家子弟原文通，息影去美國做了家庭主婦。

▲原父在台灣幫邵氏賣片，原家妹妹也是鄭佩佩的朋友，在台灣的時候，原家很是照顧鄭佩佩，而鄭佩佩之所以喜歡原文通竟然是因為他「不順著我」。

其實在與原文通交往的八年里，她在邵氏有個名正言順的男朋友叫岳華，當年岳華和陳鴻烈和鄭佩佩一起讀南國，陳花心，於是鄭佩佩選擇了岳華。

可是岳華老實，再加上年輕，不願意鄭佩佩拍暴露的戲，種種拉扯不快，終於分開。

▲兩個人在戲裡也都會以戀人出場。

▲鄭佩佩和陳鴻烈分得早，後來鄭佩佩離婚復出，陳鴻烈幫忙甚多。

▲三個人後來還一起上過節目，鄭佩佩深情表白岳華，說他是這一生對她最好的男人，岳華淡淡地說：「我對誰都那麼好。」

其實鄭佩佩和岳華分手的原因還因為女作家亦舒的介入，當年的亦舒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後來亦舒與岳華分手也是因為鄭佩佩。

鄭佩佩嫁給原文通之後，生活不如意，曾寫信給前男友訴苦，信被亦舒拿到，公開登在報紙上，引發軒然大波，岳華在接受陳志雲採訪時曾直言，這樣子傷害人，就算是下跪也不能彌補（關於岳華的故事請這裡回顧）。

世事流轉，再往後，岳華浪跡情場，後來娶了恬妮，人生活到了74歲便匆匆而去。他和鄭佩佩也早就放下恩怨，2014年還一起聚會過，成了老友。

▲這一幫人聚在一起的緣由，是當年在邵氏演《香江花月夜》的秦萍（就是坐在鄭佩佩旁邊的那位）娶兒媳婦，來道賀的也都是當年老友，曾江、焦姣夫婦坐在最左側，鄭佩佩和焦姣是鐵杆閨蜜，她在美國單打獨鬥誰也不聯繫的時候，唯一和香港的聯繫就是焦姣；坐在最中間戴鴨舌帽的是岳華；其他的有馬海倫、馮寶寶、汪曼玲、張燕夫婦。

那時女演員都時興早嫁，再紅有什麼用，只有嫁人才是最佳歸宿，她們把嫁人看做是上岸良機，認為越早泊到碼頭，碼頭越富貴，越招人艷羨。

家庭主婦的生活，她也甘之若飴，不停地懷孕，要給原家留後，懷過八胎，流了四個，生了三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兒子，這才算完成任務。

接受網站採訪的時候，她對自己的行為做了如下剖析：

「我可能是一個非常好強的人……我想，我這套理論都很怪，我自己想想，都是很怪的，不很合邏輯的，沒有把人生想的很人性化，想得很死板，這個做完就該做那個，那個做完就做那個……我想我是這樣的，這是我的個性。」

事實上，這是那個時代女人的通病，她們在重男輕女的世界裡長大，自己也成為這個系統的一部分，過早的擔負自己不應該有的責任，把鄭佩佩訓練成一個只有責任沒有太多自我的女人。

包括她在婚姻里，她也是一個付出一百分之一百做到了一百分之一百但是卻不會跟人有太多感情交流的人。

她把一切家務都包攬，生娃帶孩子任勞任怨，從不與老公爭吵，給老公百分百的自由，但是老公到最後覺得她根本不關心他，是個冷漠的女人……你說，這上哪兒說理去……

▲鄭佩佩的四個孩子，前三個都是女兒，除了次女原和珍之外，其他兩個女兒原子鏸（左一）和原麗淇（左二）都在娛樂圈發展，原子鏸還是1999年港姐亞軍。最小的兒子原和玉也進入了娛樂圈。

▲鄭佩佩唯一的兒子叫原和玉，也進入了娛樂圈，因為熱衷極限運動，早幾年在《國家地理》做主持人，近幾年和媽媽一起上綜藝，有個美食節目，母子倆人一起教做菜。

▲鄭佩佩一直在努力提攜在影視圈的孩子們，她同兒女們的關係甚好，晚年享受天倫之樂，親人是她的重擔，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生到了仔，任務完成，她覺得自己的下一個任務是賺錢，她在美國做過非常多的事。

▲鄭佩佩辦電視台，還採訪過張藝謀和鞏俐，鞏俐這身旗袍太眼熟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國際舞台亮相時選擇的禮服。當時的片子是《大紅燈籠高高掛》，鞏俐也因此認識了鄭佩佩，到後來拍唐伯虎時，鄭佩佩成為她和周星馳之間的翻譯。

她做過超市，教過舞蹈，還開過電視台，結果虧得一塌糊塗，也因為此夫妻失和，她選擇了離婚，什麼都不要，凈身出戶。

離婚後，有三年的時間不怎麼敢見人，怕丟臉，她誰也沒說，本來想出家，後來師傅勸阻，回到香港，一無所有，從頭再來。

四十幾歲的失婚女人，在外人看來，這還真是慘。

大部分像她這樣的年紀的邵氏女星都息影享福了，只有鄭佩佩，還在拍戲，還在工作，還在生活的洪流里奔走。

你彷彿聽得到她的喘息和腳步聲，以前鄭佩佩的好友，著名的美女胡燕妮偶爾出來演一次，一看票房不好，忙不迭地回了美國，關於胡美女和她兒子尹子維，我們剛剛寫過，。

只有鄭佩佩，堅持了這許多年，電影電視劇話劇，只要合適，什麼都接，兢兢業業，打好這份工。

初回港時，她借住在佛堂里，哪裡有戲就去哪裡演，不幸遇上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的香港影視圈不景氣，她成為第一批北上內地的港漂，拍了無數國產電視連續劇，有出名的有不出名的，漸漸地演出了一個新天地。

從華夫人開始，到碧眼狐狸，得了一尊金像獎，那是職業上的肯定，一如她的好強，就算做配角，也要是最好的配角。

▲鄭佩佩和劉亦菲在2004年就合作過《仙劍奇俠傳》。

▲黃曉明做主角的《精忠岳飛》，她演岳母。

▲胡歌、唐嫣的《軒轅劍》中飾演馬婆婆。

時代的風雲變幻里，鄭佩佩的經歷也是標誌著大中華地區影視發展的晴雨表———華語電影人也和吉普賽人一樣，哪裡好玩他們就去哪裡，哪裡興旺時他們就去哪裡，他們漂流四海，在跌宕的大時代里隨波逐流，在人生的際遇里順勢而為。     

有人說鄭佩佩這輩子活得太辛苦，鄭佩佩自己卻覺得幸運，她也許就是那種天生要用力生活的女人吧。

在邵氏的時候，別人跳舞玩樂，她就學舞練拳，是最正經最乖的女明星，當老婆的時候，她懷孕八次，流產四次，只為了生一個兒子，大著肚子還要拚命開公司掙錢，要做最完美的妻子。

復出之後，洗盡鉛華，看透人生。年老去世的影人同儕，都是她張羅安慰，替他們送終上路。

▲鄭佩佩對導過自己戲的導演一直視為父親，胡金銓導演的身後事也是她幫著料理，名演員張沖也曾托她幫他處理身後事，因為她信佛。

自己工作不息，時時還要帶契子女，在博客上盡心儘力替當演員的女兒宣傳，帶著兒子一塊兒上做飯的真人秀，而她的母親去世前，她年年都要去澳洲探望。

已然七十有多的昔日影后活得並不輕鬆，但是這些年打拚下來，她反而越活越有勁，越活越年輕。

「我婚姻雖然失敗，但換來了自由，我現在想去哪裡就去哪去，想去台灣探朋友可以，想去澳洲看媽媽也可以，不需要同任何人打招呼。」前幾年她這樣回答記者，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現在真的得到了安寧的內心，她總是笑嘻嘻的：「剛離婚時，媽媽很生氣，覺得我沒用，上次見到她，她說她覺得我最快樂。」

▲鄭佩佩當明星時收入全交給媽媽，後來母親嫁給一個英國人，帶著弟妹移民去澳洲，生活安定。

這世間有很多種女人，有很多種活法，有講究姿勢的，也有講究不了姿勢的，有活得用力的也有活得不甚用力的。

▲穿黑色衣服的就是鄭佩佩，身材太好，當年被邵氏力捧的七仙女後來命運各異，方盈離婚自力更生，李菁沉迷賭博，邢慧神經錯亂後在美國殺母，拎著母親的頭到處走，真讓人感嘆世事難料，美人的命運更是起伏波折……

78歲，有人還健步如飛，但鄭佩佩已離我們而去。

是啊，人生多難啊，美如佩佩，也是如此的難。

最終我們都會明白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我們能做的，大約是無愧我心。

如果有的人生下來就是要戰鬥的，那又何妨像鄭佩佩一樣，一直戰鬥到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