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的三重奏:自我與他者的博弈

1941年夏,西蒙娜·德·波伏瓦完成首部長篇小說,小說原名《正當防衛》,後定為《女賓》。該作品的女主人公是複數——弗朗索瓦絲與格扎維埃爾,書名卻是單數——一位女賓,究竟指誰?或許兩者皆可。被邀請到何處?當然是現實中由薩特發起的「三重奏」關係。

在談論這部小說之前,原型是繞不過的話題。奧爾加·d ——格扎維埃爾的原型,是波伏瓦的學生,她蒼白的臉,常被耷拉的金髮遮掩著,她迷戀著波伏瓦,後認識薩特。在波伏瓦的自傳《歲月的力量》中,另一個名為瑪麗·吉拉爾的女子——薩特一個學生的妻子,也有著格扎維埃爾的影子,波伏瓦這樣描述吉拉爾:「(她)住在邋遢小旅館裡,經常幾個禮拜待在房間里閉門不出,一個人抽煙,胡思亂想。她絕對不明白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幹什麼,活在一片迷霧裡,只有無可迴避的現實才偶爾讓她清醒一點。」 小說中的熱爾貝,原型為薩特親近的學生雅克·博斯特。至於男主人公皮埃爾,則是借用了劇作家朋友杜蘭的身份,人物的精神內核與脾性大體是按照薩特進行描畫的。

在回憶錄《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中,還是少女的波伏瓦早早立下誓言,要寫成屬於自己的作品:「寫成一部作品,我要在裡面講述一切,一切。」屆時,她發現,這份意願與貧乏的閱歷形成奇特的反差。而數年後,她的閱歷不僅不再貧乏,甚至稱得上驚世駭俗。

波伏瓦坦白,她雖從奧爾加本人身上汲取了靈感,但「那是經過系統變形的」,為了讓更多戲劇性衝突自然地生成,作家在這個人物身上創造了更為極端的情緒、複雜的人格;至於皮埃爾令人尷尬的行為——透過鎖眼窺探格扎維埃爾與熱爾貝擁抱,並非薩特的真實經歷,而是取材自現實中的朋友馬爾科。當時,馬爾科熱戀著作為熱爾貝原型的博斯特,偷看了博斯特與奧爾加的親昵場景。在《歲月的力量》中,以上信息皆有詳細記錄。當然,《歲月的力量》更多的是記錄了二戰前後整個法國的時代全貌,涉及的人物數不勝數:畢加索、朵拉·瑪爾、加繆、賈科梅蒂等等。同時,該自傳體現的是波伏瓦作為法國知識分子的面向:更側重自我思想的變遷、自己和薩特與時代的休戚相關。即使談及上述的三重奏情愛關係,也是以保有距離感的客觀來進行再述的。而一旦涉及小說創作,那便是另一種論調和姿態了。

當我們了解到藝術作品創作的各種虛構變形、挪用、再組合,我們需要提出這個問題:如何看待原型與虛構之間的關係?如果予以小說獨立的空間,儘力忘卻和現實對號入座,是否才是最大限度吸收作品的最好選擇,是否才可以從文學述說的暴力中解救人物原型們?《女賓》的結構並不單一,波伏瓦試圖以多元視角來構建小說中濃墨重彩的「三重奏」,這是她作為作家的自覺。當然,各視角的比重懸殊,無法構成復調小說,但已有端倪。讀者在共情人物弗朗索瓦絲的痛苦糾結後,眼見著皮埃爾的妹妹伊莎貝拉登場,該人物以自己獨有的外部視角,冷眼旁觀這段三角戀,我們將驚訝於這份有著深度內核的情感也可以是一文不名的,伊莎貝拉的虹膜質疑著,將其摧毀成最乏味的粉末。另一個人物熱爾貝則以個人主義者的敏感察覺到這份情感中的「依賴金字塔」:皮埃爾依賴於自身的思想,弗朗索瓦依附於皮埃爾。他們要活在某種價值的世界當中。熱爾貝雖沒有提及格扎維埃爾,但富於聯想的讀者可以在他起的這個調子里,自行思索起格扎維埃爾與外界的關係:她不依附於任何價值。

談到《女賓》的寫作結構,順延著上述的多元視角,我們將看到波伏瓦在眾人物之間搭建了一個複雜精巧的關係網。皮埃爾、格扎維埃爾、弗朗索瓦絲的三人關係,與克洛德、伊莎貝拉、蘇珊娜的三人關係,遙相呼應。格扎維埃爾在關係中顯露出的嫉妒與排他性和伊莎貝拉類同,同時就人物的位置而言,她們兩個都是插足舊情侶之間的外來者。

但波伏瓦的行文,又擾亂這種平行的鏡像關係,她讓伊莎貝拉和弗朗索瓦絲產生秘而不宣的關係:前者成為後者一個隱秘的影子。兩人都在各自的三人組合中備受折磨,並與組合之外的第四個人產生關係,因此分別背叛了三人組合的某一個人。兩個人物皆以第一視角袒露內心獨白,都自問「自我」是否得到妥善的保護,也都惶恐地在自我的倒影中看到空殼的徵兆。

弗朗索瓦絲在這段三人關係中察覺到早已存在於舊日二人關係中自我的消弭,她自問「我是誰?」,得到的是可怕的空谷迴響,作者這樣寫道:「通過剛才透過她全身的白光,她所發現的僅僅是一片空虛。」沒有什麼是溶於她自身血肉的,甚至思想也只是掛件外物。長久攀附在皮埃爾身上的她,沒有形態。格扎維埃爾的存在,很尖銳,它割開弗朗索瓦絲與皮埃爾長久共建的愛之堡壘,令弗朗索瓦絲在皮埃爾的臉上驚覺堡壘內部的衰敗跡象。舞蹈家波勒的演出,折射出人物的處境:格扎維埃爾如痴如狂地沉浸其中,令弗朗索瓦絲羞愧於自身感知的麻木。伊莎貝拉也同樣受困於這種虛空,她自感所有真實的情感都與她相隔,自己的畫作乃至所有,都是一種對真實之物的模仿,她自覺是可悲的贗品。正如波伏瓦在《歲月的力量》中所述:「但是弗朗索瓦絲和伊麗莎白的關係更為緊密,後者對前者是一個令人不安的質疑。」

面對這種空殼感,弗朗索瓦絲以審慎猶疑的態度接納格扎維埃爾的介入,容忍後者不斷擴大對三人組合的影響力。大量的內心獨白,讓她的動機在千絲萬縷的思緒中如此模糊。波伏瓦曾寫道:「在小說寫得成功的幾個章節中,意義變得含混,符合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情形。我也不希望所有事件都循著單一的因果關係依次發展,而是希望它們就像現實生活中一樣,錯綜複雜地同時發生。」(《歲月的力量》)的確,弗朗索瓦絲溫情與憎恨的反覆循環會把我們弄糊塗。但別忘了,皮埃爾的處之泰然是他的外在表現,我們無法窺探其內心。在伊莎貝拉眼裡,弗朗索瓦絲不也是一個冷若冰霜的人嗎?自我在自己和他人的目光下,不斷變換,未能擁有一個固定的形態。誤解和反差似乎是真相本身。

他者,在薩特那句著名的「他人即地獄」中散發著寒氣,在蘭波的詩句「我是另一個」中展現自我建立的無窮盡。在波伏瓦的筆下,他者尋找到了完美形態——格扎維埃爾,有著不可支配的絕對他性。這個從魯昂搬到巴黎的外省女孩,以卓絕的感受力、熾熱的情感、對正統道德觀的蔑視,成為皮埃爾眼中的黑珍珠,珍貴,也充滿危險。她有一個大寫的自我,她是完全自由的,膽敢摧毀任何看似珍貴的關係,她對線性的延展和保持嗤之以鼻,只活在此時此刻的炙熱激情中。在長達近五百頁的小說中,波伏瓦沒有給予格扎維埃爾任何第一視角,她的內心是謎團,她的外在是混沌狂野,她以他者的強悍,入侵、蔓延、掠奪。有著極強主體性的皮埃爾能以自由的姿態承受格扎維埃爾這股兇猛壯麗的海浪,而弗朗索瓦絲則時常瀕臨溺死的境地,面臨被剝奪固有主體身份的危機。對此,弗朗索瓦絲懊惱道:「她(指格扎維埃爾)突然變成主宰一切的唯一現實,弗朗索瓦絲則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形象。……她到了只通過格扎維埃爾帶給她的感情來認識自己的境地。現在她試圖同她合在一起,但在不現實的努力中,她的成果僅僅是自我消亡。」

無論弗朗索瓦絲內心有多麼複雜、模稜兩可,無可置疑的是,在她行為的延宕中,蘊含著她對於他者的容納力,在自我完全被掌控前,在仇恨和恐懼尚未發展到極端境地之前,這種包容會一直存在。因為,任何消極事物中總有積極的營養等待被汲取。或許在這場關係中,弗朗索瓦絲渴望從中打撈隱秘的所得,填補自我主體性中乾涸的空白,波伏瓦這樣評論筆下的弗朗索瓦絲:「當她任由自己滑入激情的地獄中時,墮落中有一樣東西給了她安慰:她的局限,她的脆弱,讓她成了一個輪廓清晰、在地球上有明確歸屬的實實在在的人。」

各自割讓一點主體性,維持優雅,提防人性中最根深蒂固的情感:嫉妒,是「三重奏」運行的根基,也是皮埃爾和弗朗索瓦絲秉持的「道德觀」,他們以理性加以守護。嫉妒,是三人組合的命門,恰恰也是縈繞著的從未離去的物質。誠然,皮埃爾發起了這場微妙的蹺蹺板遊戲,並設立了規則,但他無法主導:遊戲能否繼續,取決於三人能夠以及願意做到哪一步。格扎維埃爾尊重自己的人性,聽憑直覺本能,任由嫉妒怨恨生髮,並付諸行動打破規則。在這種情況下,遊戲在短暫的中斷後能夠延續,正是依靠著弗朗索瓦絲的理性和過剩的同理心。這種「監督作用」,如同一種強迫症,令她主動維持三人世界的運轉,忍受碾軋,將自我退居其次。她的剋制令皮埃爾的這場實驗成為「傑作」,也讓她衰竭。格扎維埃爾對弗朗索瓦絲所簇擁的這種舊道德(皮埃爾所讚許的道德)深惡痛絕,拒絕被馴服。兩人的博弈來源於兩種價值觀的相悖,並各自爭取著皮埃爾的支持。這絕非簡單的爭風吃醋。

整本小說描述的,是對自我與他者的觀察:此消彼長,還是相愛共生?這是一場力學實驗,也是人造理想國和原始人性的博弈:人性深處的刀尖在理想國的頹勢中冒出頭來,刺入這場實驗的血肉中,讓人毛骨悚然。為了接住這份驚悚,波伏瓦為結局安排了一場謀殺。這段暗夜謀殺,像是窒息之際的第一口呼吸,突兀且急促。它將近500頁的糾纏、埋怨、進退維谷一筆勾銷。《女賓》以大量的人物對話構建行文的韻律、情節的推進,人物內心的陡變,再以內心獨白對對話進行分析、闡釋、猜測或補充。

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愛欲之死》中曾援引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這個概念非常適用於概述弗朗索瓦絲矛盾的行為軌跡:「黑格爾將『絕對精神』定義為一個閉環(schluss)。這不是指形式邏輯上的封閉性。黑格爾會說,生命自身就是一個閉環。……絕對的閉環是一種漫長而緩慢的閉合,閉合前會在他者那裡充分停留。如果精神無法完全封閉自成一體,他者的負面性就會對它構成攻擊,它會受傷,流血而死。」如同珍珠的形成與否,取決於扇貝是否願意打開殼,是否有異質物滑入,扇貝是否能再度閉合雙殼。弗朗索瓦絲將雙殼打開的時間太長,自我貢獻給皮埃爾再到格扎維埃爾,她回歸自我的封閉行為已不再可能,當他者的惡意不斷灌入時,她應激毀滅對方以便自保。諷刺的是,弗朗索瓦絲沒能保全的,是她自始以來建立自我的根基——理性。最終,比格扎維埃爾更甚的瘋狂貫穿了她。小說結尾有著不亞於安德烈·祖拉斯基名作《著魔》的力道——關於佔有慾,對自我的,和對他者的。黑格爾的這句話,像霧氣般瀰漫在整個故事中:「每個意識追求另一個意識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