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慧德與余秀華的那檔綜藝完播了，我才覺著到了聊的時機。
是，「閨蜜變敵蜜」的梗的確有娛樂性，但由此引發的種種輿論，卻是我不想看到的。
倒想問節目組到底是咋想的，能把一場女性交流搞成斗獸場般的奇觀？
事件的主角，其實都是此前寫過的熟面孔——
余秀華，一位患有腦癱的草根詩人。出身的低微阻礙不了她用文字表達靈魂，對慾望和自我的忠貞是她最令人驚嘆的品格。
完顏慧德，一個被網友挖掘出來的奇特網紅，刻苦自學成了心理諮詢師，卻配備了謎之口音及一套極為古典的價值觀，一夜紅遍全網。
可想而知，把這兩位三觀天差地別的女士湊到一起，絕對不可能是奔著什麼「溝通」啊「交流」啊去的。
甚至，她們恰恰是彼此窮盡半生在反對、抨擊的人。
見面路上，余秀華才預習上完顏的背景，嘴上就已經忍不住吐槽：這都什麼奇葩。
正式見面時，完顏正在傳授她那套拉架大媽水平的積極心理學，主旨永遠圍繞著八個大字：忍辱負重、得過且過。
前半生被這八字訣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余秀華，內心估計在罵娘。
就彷彿還珠格格洽談教引姑姑，一個辛辣潑皮，一個安分守己。
除了性別之外，我很難找到她們之間其餘的共同點。
得知完顏不喝酒，余秀華會大聲揶揄她當什麼心理老師，仰天大笑，放浪形骸。
看到余秀華坐沒坐相，完顏則會立刻糾正她儀態，覺得她沒有個「女人的型」。
突然想到《天龍八部》里有一個頗為搞笑的橋段——
閉關20年修鍊劍術的卓不凡自認天下無敵，以「劍神」之名出山報仇，恰好撞上剛傳承了逍遙派兩百多年內力的虛竹。
人家要套情報，不惜拿自己的神仙劍術做交換，虛竹一臉嫌棄：我不想學。
劍神先生：？
人家要顯身手，虛竹一伸手就來了個除你武器外加n圈劍花，還恭恭敬敬給遞迴去了。
劍神先生：？？
最後劍神先生氣不過，便對虛竹展開了單方面的決鬥。
虛竹呢，死活不應戰，全場飛天逃竄。
只不過他不像在躲一個強大對手，更像在躲一隻南方會飛大蟑螂子。
提到這一出，是因為虛竹的迴避策略不光是江湖智慧，更是普世的社會道理——
交流的前提，是雙方的程度真的能匹配上。
虛竹是少林弟子出身，底子是入門水準，卻是很通武德的。
兩百年vs二十年的武力值差距，這場比武沒有任何必要，只是平添煩惱，倒不如禮貌合掌，別互相折騰了。
這個結論套進完顏慧德和余秀華這檔子事里，也是完全合適的。
完顏慧德自考的北大學歷比起高中肄業的余秀華，自是拿得出手的。
但人生閱歷上的差別，卻使她們在思想覺悟上，生生隔了一道鴻溝。
更具體地說，她們兩個人修的從來是兩門道法。
完顏慧德的法是苦行。
她是從底層靠努力爬上來的人，她有老一輩人典型的對吃苦的迷信，堅持身體力行、咽苦吐甘，以物理意義上的受難，換得最終的福報。
哪怕如今（以奇怪的方式）混出頭了，她仍對自己省錢且費勁的生活，十分自得。
余秀華的法，則是禪悟。
老天直接斷了她「身體力行」的可能，她憑孱弱的身軀根本無法同命運抗衡，唯一的出路便是內修心法，令自我精神變得強大。
她早看穿人世的種種虛妄與我執，既然生而不是尋常人，她也不要像尋常人一般活，索興丟掉那些包袱和假面。
我曾說，完顏慧德是一個不夠格的心理導師，不光因為她在專業性尚不及《故事會》，更因為她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和職業道德。
曾有觀眾提問「為什麼我媽結婚不帶我」，她給出的回答是，「因為你是她的拖油瓶」。
其實完顏自己也是經受過苦厄的，原生家庭始終視她為工具和商品，最後她忍無可忍選擇出走，獨自到今天。
但她自己消化苦難、替人解決苦難的方法，承襲的仍是老一輩的路數——
兩個字，迴避。
就像很多自己也身受婚姻、家庭之摧折，卻還要勸你婚育的長輩。
而她們自洽的秘密是，她們一點都不自洽。
與其說老一輩人堅信自己的不幸福是特例，倒不如說她們早默默接受了不幸福是我們的命運。
但她們還無法覺悟到自己能反抗，更無法想像反抗這一切後的前景，於是只能慣性地把下一代拉到這種循環中。
迴避難堪的，證明光鮮的，努力讓生活維持。
而這種心態，才是完顏惹怒余秀華的根本原因。
二人矛盾的激化，主要因為兩件事。
其一，完顏在雨天拉著身體不便的余秀華去北大繞了一天找自己的論文導師，但走自考通道的她實際上從未來過學校、未見過老師，甚至連其聯繫方式都沒有。
笨蛋
找個人都找不到
這種行為在余秀華眼裡，是一種極荒謬的自證。
完顏既想證明自己，潛意識裡又怯於直面這些崇高的東西，於是令整個節目都變成了自己與北大play的一環。
其二，是余秀華按節目組的要求，採訪完顏的一些個人經歷，尤其是大眾都很好奇的婚戀問題，但完顏卻聲稱這是自己隱私。
每個人對隱私的定義或許不同，但在余秀華看來，不願透露任何個人信息的完顏心防太重，根本無法適應這個節目。
也即我前文所說，沒有溝通基礎。
余秀華口中的完顏，貪求名譽，執念太重，態度傲慢，疑心深重。
佛家所說的眾生五毒，她獨佔「貪、痴、慢、疑」四種。
余秀華呢，恰好把剩下的一個「嗔」給撿了。
說到底，二人都從杌隉之境中來，所受的苦楚也無法相提並論。
但不同的是，完顏在逃避絕望，好像只要不戳破，窗戶紙背後的黑夜就不存在。
而余秀華不光敢戳破，她還敢直勾勾盯著窗外無垠的未知和恐怖，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態度和境界。
或許我的文字里會透出一種對完顏慧德的鄙夷色彩，但相信我，我並不想拉踩兩位女性，而更想強調這個社會的客觀事實——
創造每個個體的環境是獨特的，因而人和人的發展水平也是不一樣的。這在女性群體中是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從熒幕上抽象的大女主，到現實中每個具體的她，世界的參差比武俠小說更誇張。
你不能要求所有底層女性個個有上野千鶴子的智識，這一點，我想余秀華也懂。
故，她對完顏慧德的憤怒更多不是蔑視，而是無奈和無計可施。
作為一個心理學從業者，完顏竟不理解，袒露創傷是相互理解最重要的一步？
其實針對這種情況，老祖宗早就給出了標準答案：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且在現實社會裡，不是一路的人往往都不用刻意迴避，他們本就很少誤闖對方的世界；相反如果是一道的，不必刻意安排也能心意相通。
節目中後半還有另外兩位女嘉賓加入。
蘇敏，一位被婚姻和生活束縛半生的勞動婦女，在50歲時選擇出走，開著自己買的車啟程周遊全國，也因此走紅網路。
余秀華見到她時難掩欣喜和興奮，抱著她直呼「我天天看你的視頻」。
得知蘇敏買了新的房車，她還特意準備了鞭炮為其慶賀，寓意她有了自己的新家。
還有鄧靜，一位罹患乳腺癌的媽媽，在得知自己可能只剩下不到半年生命後，她列出了一張「100個人生遺願」的清單並開始挑戰，感動了無數網友。
余秀華談及她，語氣里透著的也是由衷的欣賞和欽佩。
單集結尾，還為鄧靜寫了一首詩。
她在笑，我總是忍不住哭
火焰一直在升騰
灰燼也是
余秀華的好惡如她的文字一樣赤裸，這也成為網上有些人抨擊她「排擠」完顏的佐證。
但真看了節目的就會知道，余秀華固然看不上完顏慧德，卻始終沒刻意給過她難看，甚至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消化二人間的矛盾。
在「北大」事件後，她對完顏便絕口不提任何個人深度話題，只拿出自己的女流氓氣派對她各種調戲。
一方面，她做了讓步，暫時迴避了對方的敏感點。
另一方面，在鬧了她一天，直到更適合交心的夜晚，余秀華才表露了自己的真實意圖——
她想用這種開玩笑的形式幫助完顏脫敏，更希望她能活得沒有負擔一點。
為此，還拿出了自己的童年創傷經歷作為例子分享。
你和別人開玩笑開多了
你會覺得很多網友其實也沒有惡意
未必是善意的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惡意
余秀華拿出的是自己的禪悟法門，先叫你莫名其妙，再忽的直指人心。
她說，愛是一種能力，而非本能，故人不能寄希望於全世界會善待自己。
她也說，創傷只能夠面對，而不能自愈，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余秀華懟網友，直斥完顏「無法治癒任何人」。
放在節目語境里，這句批評其實是能成立的。
另外三位女士的精神力量都過於強大，令完顏的「積極心理學」顯得如紙糊般羸弱。
車上，當余秀華和鄧靜在暢聊病痛與死亡的話題時，完顏在一旁十分緘默。
直到鄧靜坦言自己「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過」時，她才插上話——
你應該把每一天當成新的一天。
鄧靜用六個字便讓完顏回到了沉默：你是還（有）希望啊。
因此，我相信直到最後一刻，余秀華還是沒法喜歡上完顏慧德。但她只嫌惡完顏無法理解自己，卻沒有慳吝到也拒絕理解她。
很多人覺得這節目看到最後有一種女性相互和解、相互擁抱的感動。
而他們恰恰忽略了，這一美好的結局也是余秀華努力的成果。
虛偽的尊重用來維持體面，看起來和和氣氣，卻不能生成任何正向的價值。
真正的尊重無關好惡，哪怕對某人真的心存不悅，但不規避矛盾，反倒能達成一種動態的和諧。
慶幸的是，在一系列鬧劇之後，這個節目因為女性的努力，還是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但回想起節目中種種設計，依舊令我不適。
節目第一集，完顏慧德正在課堂上宣揚上古時期的婚戀觀。
年輕的夫妻老來的伴，有永遠強過沒有。
節目最後一集，高潮落在蘇敏阿姨終於堅定決心，與丈夫提出離婚。
她說自己在這次旅行中受到大家的感染，可對「每個人」的評價中，卻獨獨漏了完顏慧德。
這種張力當然是人與人之間產生的，但真正使它成為一場畸形秀的，既不是太進步的余秀華等，也不是太保守的完顏慧德，而是促成這次會面的幕後策劃者。
——這不是在建立什麼「跨頻交流」，而只能解讀為製造矛盾，以供好事者消費和消遣。
人和人間無奈的差異，本不該淪為刻奇的原材料。
在女性題材如此盛行的年代，我們都期望不同人的溝通能帶來更多啟發性的東西，但現實是，這類作品一再地被娛樂化、奇觀化。資本希望嘉賓碰撞出的並非觀點與思考，而是血點子。
這個世界有多參差，我們難道會不知道嗎？
自我的悟道路上仍有無數的茫然者，那些看似得果的，面對的也是一片尚未被踏足的虛空，這是世間的痛苦真相，而非戲碼。
若是真想做些有益的事，不妨少些造作刻意，別把她們輪流送到熱搜供人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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