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沖奧片陸續釋出。
日本選送奧斯卡的電影,尤其矚目。
大師級導演維姆 · 文德斯(《德州巴黎》《柏林蒼穹下》),搭檔頂級演員役所廣司。
17 天的拍攝時長,讓役所廣司成為繼梁朝偉、葛優、柳樂優彌、宋康昊之後第五個亞洲戛納影帝。
本片也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年度最佳。
話不多說,今天就一起來看看——
雖然本片是戛納熱門的口碑之作。
但上線後,其中劇情引發了不小爭議。
有人大讚終於看到關注生活的作品了。
也有人指責此片「殘忍而不自知」。
怎麼回事?
得從主角的身份說起。
役所廣司飾演的平山,是東京公廁的一名清潔工。
影片沒有拍出通常認知中又臟又累的工作細節。
相反,片名「完美的日子」,定義了他的生活。
他過著一種規律、充實、自足的生活。
天沒亮就起床,疊被、洗漱、換工作服。
收拾妥當後,自動販賣機買一罐咖啡。
開一輛老麵包車去工作地點。
他負責不止一個公廁,清潔任務繁瑣。
從廁所門口的地面,到裡面的地板、牆壁、檯面、便池……
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他的工作區域。
午飯是三明治。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解決。
下班後,他將臟衣服拿去投幣式洗衣房,去大眾浴池泡個澡。
再去路邊的居酒屋吃點東西,喝杯小酒,瞄幾眼小電視里的棒球賽。
臨睡前翻幾頁書,一天就結束了。
幾乎日日如此。
他工作時勤勤懇懇,毫無怨言。
即使無人監督,也會力所能及做到最好。
馬桶里看不見的死角,也要借小鏡子仔細擦洗。
工作之外,他有豐富的精神世界。
聽搖滾樂,看紙質書,用膠片機拍樹影,養些不名貴的小花小草。
雖然他已經上了年紀,單身、獨居。
經濟狀況不佳,住在破舊、灰暗的小屋子裡。
但很多時刻,他都會不自覺地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不難理解很多觀眾的質疑。
很多人認為此片只是上位者自以為是的想像。
將清潔工這一工作美化、浪漫化了。
而現實情況根本不像片子里那麼「美好」。
但導演是真的不知道清潔工的真實處境嗎?
其實也不然。
影片也側面呈現了清潔工生活里不「完美」的那一面。
片中,平山的同事,就沒那麼順心。
他不喜歡這份工作,清理廁所讓他覺得噁心。
公廁里每晚都有酒鬼吐得一團糟。
從事這一行,只因為能力不足,找不到更體面的工作。
因為想著早晚會轉行,他幹活從不走心。
他不理解前輩認真努力的工作作風。
「擦那麼細心有什麼用,反正最後都會髒的。」
「干這種工作有必要這麼努力嗎?」
不久後他就辭職了。
在沒有新員工頂替排班的情況下,給平山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平山素來沉默寡言,全片台詞很少。
唯一一次發飆,就是在該同事激情離職後。
他加班加點幹了一整天后,打電話控訴,「我沒有辦法天天包辦全部衛生,趕快找人補上。」
平山的完美自洽,其實也沒有遮蔽社會的結構性問題。
片中,他的認真努力,沒能換來應有的尊重。
好心幫廁所里哭泣的小孩找媽媽。
孩子母親卻對他充滿戒備,還當面用濕巾擦了擦他拉過的孩子的手。
家人知道他的工作後,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同情。
實際上,導演並沒有試圖呈現一個行業勞模的形象。
相反,他與其所處的行業、社會的關係始終是疏離的。
不僅是精神上,他的現實條件也不具有代表性。
雖沒明說他的背景,但從他與家人的交流可看出,他的家境原本不錯,從事這一行不是自然而然的選擇。
他可能是因為一些變故,和父親關係鬧僵後,選擇獨自生活,才開始做清潔工。
可以說,他最初選擇這一工作,就是為了修復自我。
影片更多是在呈現一種具有啟示性的生活方式。
就是今天很多網友追求的沒有內耗、內核強大的生活。
片中,平山的工作無需太多人際交流,而且內容固定、時間固定。
雖向外無法獲得價值認可,但向內能找到自己的生活節奏,獲得內心滿足。
下班後讀書、音樂,曬太陽,觀察植物和陰影,從樹根下刨一株連根的植物帶回家養育。
在簡單、有序的生活中享有對生活的掌控感,才是他最大的財富。
現實的茫然,常常就源於難以掌控生活的無力。
當然,並沒有一種絕對恆常的生活。
影片也拍出了脫軌後的失控感。
預料不及的小事會打亂他的節奏,有時給他別樣的快樂,有時也會讓他沒來由寂寞。
片中,他的車被同事借走,他的私藏音樂被迫共享,他感到窘迫不安。
但也為意外找到了知己,暗自開心。
離家出走的侄女突然出現,他被迫改變獨居的生活習慣。
但有人相伴,他也感到一絲幸福。
甚至是,常去的居酒屋突然關門這類小事,也能攪動他的心緒。
孤獨的漣漪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擴散。
如何解決呢?
其實也和很多普通人一樣,喝點啤酒,出門散心,和同病相憐的人報團取暖。
但最終,還是要回到靜水深流的歲月,繼續規律、勻速地向前。
新的一天,不變的工作,又把一切拉回軌道。
伴著熟悉的朝陽和搖滾樂,平山的臉上又漾起笑容,但就像光影的變化,笑容中也閃過落寞和孤獨。
「現在就是現在,下一次就是下一次」,是平山的生活哲學。
他的生活,與其說是「完美」,更像是借確定的小事構建著有安全感的生活堡壘。
很多人指責這部片美化勞動者,認為男主的生活過於文青,充滿資產階級情調。
說白了就是,片中呈現的勞動者不符合他們對這一群體的想像。
但顯然,影片無意拍成一部社會問題片。
只是選擇的主角恰好是一名清潔工。
導演維姆 · 文德斯,一直視小津安二郎為偶像。
本片中,他效仿小津的風格,避開了惹眼的噱頭和強烈的戲劇衝突感,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流動。
役所廣司身上沒有太多表演痕迹,就像一個真實的人。
他看書、聽歌、拍照、觀察花木,並沒有被賦予更多意義。
更像是單純的個人喜好,這顯然也是最省錢的消遣方式。
紙質書、舊式卡帶、膠片機。
不過是技術的落後,意外撞上了復古潮。
即便像「小資」「文青」,其實也無可指摘。
畢竟,片中取景於東京市區,本身確實是高度現代化的,建築設計也不乏藝術氣息。
平山出身也並非底層。
影片拍攝姿態不僅不冷漠,還充滿溫情。
很多鏡頭都是循著平山的目光去觀察充滿生機的世界。
役所廣司以其不動聲色的演技、傳神的眼睛,賦予了這一角色超脫世俗的天真感。
片中還有很多可愛的細節。
比如,平山意外發現廁所角落裡的一張廢紙上,畫了井字棋和一個棋子。
他添了一個棋子後放回原處。
一來一回,和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下了局棋。
這並不是說否認現實殘酷的一面。
的確,很多底層勞動者面對繁重的工作,可能休息的時間都不夠,遑論精神享受。
只是說,普遍現實無法代替具體的個人經驗。
其實現實中就有和平山一樣的例子。
比如,同樣白天做保潔,晚上畫畫、讀書的王柳雲。
紀錄片《我的詩篇》中,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六名打工者,也都是活在雲端的詩人。
還有喜愛哲學的農民工。
他們之所以進入公共視野,是因為社會身份與精神生活的割裂感。
但就其自身而言,就像這部電影,是自洽、完整的。
比如王柳雲,她就很滿意保潔工作,不覺得辛苦,下班後有充裕的時間畫畫就已經知足。
她把生活看作靈魂的修行,上班的間隙也像平山一樣,喜歡觀察自然,會用剩米飯喂鳥。
「洗凈化開撒在小樹林的樹冠下,灌木叢中,太陽照暖的中午,麻雀和斑鳩精靈般紛紛落下吃米粒,饅頭屑與面碎,一邊唧唧話語,嬉戲鬧玩。」
其實,何止是底層勞動者,大多普通人的生活,也都被賦予了很多刻板的想像,被很多流行觀念籠罩。
我們對平凡人的想像,有擺爛的社畜,有逆襲的狼人,有活成曠野的裸辭者……
但顯然,更多人活在更具體複雜的處境里。
多的是像電影中一樣,比起發瘋、反抗、抱怨,最終選擇適應工作、自我修行的人。
在工作之餘獲取精神養分,用一個個小確幸平衡寂寥的庸常。
這並非鼓吹逆來順受,反而是超越功利的人性照拂。
就像片中所說,大大的世界,是由無數個小小的世界組成的,每個人的世界本就不盡相同。
一個清雅絕塵的世界,不是貧乏的階級想像,而是對平凡的崇高確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