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了充滿靈性的傳記寫卡爾維諾,寫下關於他的寓言丨此刻夜讀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紀念卡爾維諾百年誕辰,其傳記首譯中文版於近期推出。今晚的夜讀便摘選自《伊塔洛·卡爾維諾:寫小說的人,講故事的人》,作者用輕盈的筆觸與節奏,在這位另類作家的文學世界與人生經歷之間自由穿梭,勾勒他的創作脈絡,從多重角度拼出了卡爾維諾的迷人形象——講故事的人。

如作家趙松所作序言,他認為:「不同於那些大張旗鼓挖掘傳主人生的大傳,這本小傳是與卡爾維諾靈魂的共舞。」

01

說故事情節並無遞進,是因為講述故事是為了勘察一片疆域(territoire)——既指地理上的,也指歷史上的,因此也可以說是勘察這片疆域的文化,並且用一個名稱、一個詞語為構成它的每一樣東西命名。

卡爾維諾的故事新穎,就在於他對事物(chose)如此用心——彷彿他在描述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也在於他讓這些事物發生相互作用的方式。而且,他的用心恰逢其時,因為當時是理解義大利的一個絕佳歷史時機,卡爾維諾鼓起勇氣用他的語言回應了那些未被說出、無法表達的期待。儘管表面相似,我們所在的世界卻並非帕韋澤那個十分詩意的世界,那是宿命的世界,在無力擺脫命運輪迴的心理主義(psychologisme)褶皺中鬱鬱寡歡。我們也不在維托里尼的世界裡,他的世界是由沒有答案的問題構成的,密閉在一種神秘的、衛道士般的寫作之內。

跟卡爾維諾相比,這兩位作者如同風景大師(paysagiste),在竊竊私語中幾近無聲,他們孜孜以求的基本上還是對抵抗運動的全面歷史敘述,新現實主義的各種表達方式大部分都來自他們的培育。卡爾維諾讓我們感到新鮮,恰恰在於我們在他的小說里沒有發現他對傳統模式的忠誠。這種傳統模式帶有曼佐尼的影子,常見於同一時期的其他作家筆下,他們最為關心的是儘可能逼真(vraisemblable),儘可能做歷史的見證人。

青年時期的卡爾維諾

如果說卡爾維諾也有他關心的事,顯然,從最早的作品開始,他關心的就是證明寫作具有一種單純的力量,能夠表達所有直觀可感而又不能立即被理性化的東西。

不過,這樣的表達方式直接將敘述行為(narration)及傳統的講述故事放在了次要位置上,使二者在選擇次序里處於劣勢。卡爾維諾的作品裡沒有某種模式,有的是對經過人生體驗和智性經驗過濾的各種模式的模仿(mimesis)與轉換的工作。無論從數量上看,還是從轉換的結果來看,這項工作都是不可思議的。他過於頻繁地列出自己的閱讀清單,因而我們有必要做出提醒:在被動的文化獲取的意義上,他並不依附任何一種模式。

閱讀經驗和生活經驗不是兩個分裂的世界,而是一個整體的世界。每種生活經驗,一旦需要得到適當的詮釋,就必然會依賴你的閱讀經驗,然後再融入其中。任何書本都是從其他書本衍生出來的,這條真理只是在表面上與另一條真理相對立,即書本是從實際生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衍生出來的。

對卡爾維諾來說,文化是一種超越的結果,這使他拒絕對事件進行客觀再現。我們已經知道,那種客觀性只可能是幻覺;而他的操作是從人為製造,即寫作(écriture)開始,因而更易產生幻覺,他對此也坦然接受。

卡爾維諾

在此意義上,《小徑》跟卡爾維諾的其他作品一樣,是精心構建的結果:「並非一個孩子講述了一個新鮮、質樸的故事,而是一個知識分子精心構造了這個故事,他想讓人們如同第一次看世界那樣看到這個世界。他野心勃勃,因為他似乎以帕韋澤式的神話詩意為目標,讓作品達到一種『永恆標準下的絕對價值,正因為這個價值固定不變,它才不斷煥然一新(exnovo),呈現出多意的、象徵性的面貌』 。他選擇將這一野心繫於頑強不屈的民眾,在被談論得最多的這段國家歷史中,他們是主人公。這意味著作者希望通過對比(contraste),而不是道德說教,呈現人們在認識自我、認識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時所遭遇的困難。這位知識分子不會說應該做什麼,他只是描繪他的所見,從而激發思考。」

02

做出這一選擇,也是在有意維護一種偉大的義大利傳統,那是短篇小說的傳統,也是詩歌的傳統,但不是長篇小說的傳統。

長篇小說這種體裁直到19世紀初才被引進歐洲大陸,引進的人中有福斯科洛這樣的譯者,也有曼佐尼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身處的文化,在根源上對於義大利文化的參照既不深入,也不唯一。故事是短篇小說的一種變體,而法語中的「故事」只能部分表示這個詞的意思,正如兩國間的傳統也有差異。由於其動詞形式是「raccontare」(告訴、講述),「racconto」帶有寓言的氣息,而寓言在被書寫之前,首先來源於一種口頭傳統。這個義大利詞語所包含的口頭意味,在法語辭彙里幾乎變成了另一種意思。

事實是,卡爾維諾喜歡講故事,他全身心投入這種寓言形式當中。可以說,他從未停止書寫寓言,或者說從未放棄用一個寓言作者講述寓言的口吻說話。

他用這樣的抉擇回答他是否屬於經典傳統的(政治)問題,用葛蘭西的說法,他以此使自己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為一種無論如何都始終存在於義大利文學文化中的體裁重新注入活力。卡爾維諾也用這種方式化解如何在故事面前承認那個自戀的「我」的困惑,他的說法是:「問題在於給那個在現代作家看來十分累贅的人物『我』一個位置。」

卡爾維諾和家人

既要製造距離,也要製造必要的精神快感,辦法便是藉助遊戲。讓·斯塔羅賓斯基在為作品集所作的精彩序言中,談及了卡爾維諾的作品所傳遞的愉悅:「對敘述的痴迷是卡爾維諾作品的首要特色……所有能讓他看故事的東西他都感興趣:圖畫書、電影、故事書。他很快便開始給自己講故事並且產生了跟他人交流的慾望。故事,就是彼此連接的一些時刻,是在時間的持續中展開的一些事件,它們讓人物出現又消失……也就是說,是一些世界,它們跟我們的世界相似,但又與我們的世界完全不同,因為它們發生在別處……讀一個故事,就是暫時相信一個需要在講述中被相信的過去;而讀故事的人,那些天真地聽著故事的人,因為故事的開頭聚在一起,他們知道開頭之後會有後來、有結局,他們屏住了呼吸——這是人們常用的說法。」

他繼續寫道:「急切,等待,對一個假想未來的嚮往,纏住了這些故事愛好者。不管虛構的故事有多麼不真實,故事所引發的期待卻是一種絕對真實的感受,一種混雜了失望的喜悅,它終有結束之時,卻不想就這麼結束,於是要求再從頭講一個故事,再多講一個故事。人們渴望在無數錯綜複雜的故事裡分清頭緒。『從前』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表達,能夠繁衍出無窮盡的故事。每個故事——卡爾維諾非常清楚——都可以立刻被傾倒進所有故事當中,這樣故事便永不會結束,從一個故事變成另一個故事,從一個驚喜變成另一個驚喜。」

還是卡爾維諾

03

卡爾維諾已經講遍了宇宙、城堡、飯館和城市,他只剩下一件事要做:把這些作品的創作手法,也就是在作者和讀者之間實現符號傳遞的機制解釋清楚。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學界對小說形式的前景多有爭論,卡爾維諾似乎想以《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一部致力於敘事製作(poiêsis)的作品——提出自己的看法。卡爾維諾以作者的身份親自登場,直接對讀者以你相稱:

你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滿足閱讀的慾望,需要做一系列的調整並找好姿勢:首先,確保跟要讀的書單獨相處,找一個舒服的姿勢,不要太強也不要太弱的光線;不是特別必要的事和物就不要管了,要創造出閑適,就需要有點悲觀地放棄其他形式的活動;精神和身體都要投入這本書,走出書店或圖書館時要像攻克了堡壘一樣。

一旦完成這些操作步驟,我們便準備好了走進喜悅之中,完全就像與某人開始一段幸福的新關係。我們開始閱讀,讀者的態度取決於他們是忙是閑:閱讀可以在公共汽車上、小汽車上、辦公桌前開始,這些情況下的姿勢通常對書來說不大恭敬。因此最好在自己家裡讀,用另外一套標準來評估一下這本剛剛買來的小說,比如書的長度、封底,這樣才能終於沉浸到閱讀當中,尤其是當我們不太清楚這位作者的這本書究竟寫了什麼的時候。

依然是卡爾維諾

與其說這是在假設讀者和作者通過書建立起一種戀愛關係,不如說是在描寫一種引誘與征服的關係,兩個不相識的人通過一套編碼符號系統相互影響,此處的符號系統就是這本書。翻開這本書的肯定是某位接受過一定教育的讀者,這時的他一定處在相對輕鬆的、不那麼緊張的時段和環境,他肯定要循序漸進地讀,當然也可以跳著讀。

以上就是開始閱讀這本書時的大致情形,可該書接下來發生了排版錯誤造成的頁碼錯亂;通往愛情的引誘關係戛然而止,而且似乎無法補救。不僅頁碼有錯,而且這甚至不是卡爾維諾的小說,而是一位波蘭作者的。可這位男性讀者現在想讀的就是這本書,何況他正是因為這本書才結識了女性讀者。

女性讀者更清楚地表達了自己對閱讀的抱負,男性讀者則沒有這樣的抱負。「她能說清自己的期待和拒絕,是『一般女性讀者』的升華,而且無私的熱情讓她自豪於女性讀者的社會角色。」

兩個人都放不下閱讀這本書的快感,到其他書里尋找故事缺失的部分,甚至為了湊齊故事不惜轉投別的作者。其實,每一章將會出現什麼類型的小說,女性讀者都已經預告過了:「此外,每一本『小說』都有個書名,對應於某種需要,因為你接下來讀的那些小說的書名也將成為一章的標題。既然書名在文字上要與故事的主題相關聯,每本『小說』就將以其書名去迎合女性讀者的期待,而女性讀者的期待是她在閱讀前一章的過程中形成的。」

全書用十二章講到男性讀者和女性讀者終於成婚。在這個事件設定的框架內出現了十個不同的故事,也是十部未完成小說的開頭,所有小說的標題組合成了一首奇妙的詩: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在馬爾堡市郊外

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

不怕寒風,不怕眩暈

望著黑沉沉的下面

在線條交織的網中

在線條交叉的網中

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

在空墓穴的周圍

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他問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

內容選自

[法]讓-保羅·曼迦納羅/著

宮林林/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歷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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