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年都恢復不了 中國影院的2022之春

來源:鳳凰網Ifeng電影;採訪:連城易脆;撰文:空山

中國影院的2022之春,幾乎變成凜冽寒冬。

今年的影市,比2020年疫情爆發初期更艱難,這在業內基本已形成共識。5個月過去,全國電影票房累計僅149.44億,較去年同期暴跌34.6%。

電影不敢上,觀眾不願看,影院舉步維艱。

鳳凰網娛樂Ifeng電影分別採訪了位於上海、廣州、濟南、濰坊的4位影院經理,想了解他們的現狀是什麼、困境是什麼、需求是什麼,影院想放什麼電影。作為電影行業終端,他們對未來的期望是怎樣的。

因文章較長,此處列下小標題供讀者預覽:

1.每個月一睜眼一閉眼,十幾萬就沒了

2.12315投訴的不要太多,被罵甚至被打

3.我們想賣爆米花和可樂,可以嗎?

4.劇本殺、演出、直播,救不了電影院

5.不愁沒觀眾,只愁沒電影

6.兩三年之內,電影市場不可能恢復健康

7.請片方不要再依賴檔期,請政府多扶持

每個月一睜眼一閉眼,十幾萬就沒了

3月份的時候,上海的張經理盼著《新蝙蝠俠》挽救影院的生意,但人算不如天算,還沒等來影片就迎來了疫情。3月11日,上海影院關閉。

目前,張經理已經在上海做了一個月的「團長」,不賺任何差價幫小區居民採購食品,採購群成員達到500人。無心插柳,不少居民被發展成潛在客戶,表示解封后會去張經理的影院看電影。

對於影院關門,張經理有一個感受:「比別人提前先關,比別人晚開。」

濟南的曹經理說,當地影院和餐飲行業同日關門,「但餐飲業還能外帶呢」。

停業的42天里,曹經理所在影院的重要工作是,每天派值班經理去影院開燈、關燈,因為商場要求影院的外燈每天必須打開。

營業地區,在映的一些電影對觀眾吸引力不高。長沙的傅經理做一部國產女性電影的推廣,「我還幫他們去送票,都送不出去。」

在長沙市,單日票房200元,影院就可以衝進全市前二十名,「我們今天中午10個觀眾,就排到前十了。」

生意慘淡,片源不佳,一些特殊廳場次大幅減少。傅經理直言:「巨幕廳只排兩點以後(黃金場),大廳我們能不放就不放。」

因為影院縮編,目前傅經理一人身兼多職,做策劃、排片、拉包場客人、地推、掃樓、設計P圖、推廣、溝通客戶等等一力承擔。

採訪中,傅經理詢問記者是否有廣告投放的客戶資源,影院的映前廣告很難接到訂單。「分眾(一家廣告公司)什麼的,現在也很多都不接了,都說減費用了。」

另一位院線經理表示,他所在的影院處於完全入不敷出狀態,即便國家減免稅款,但「每個月一睜眼一閉眼,十幾萬就沒了」。租金、員工的保險和工資,是最大支出。當地一些影城甚至停發了所有工資,有的採用時薪制。

濰坊陳經理的影院有自己的影迷群,發展多年,甚至有不同類型片的影迷群,但影迷已毫無觀影熱情。他說:「「走,看個電影去!」這種行為沒有了,變成了「有片子」才去看,大家(買票前)會問得非常細。」

某些時段,看電影的人比放電影的人還少。

因此,雖然當地娛樂場所已復工,但陳經理自主停業,五一也未開張。

他說,現在打開行業交流群,看到的不再是催硬碟、催秘鑰、催發行通知,而是大量二手設備和影城轉讓的信息。

12315投訴的不要太多,被罵甚至被打

疫情影響,大量影院裁員。

一位院線經理介紹,一些高學歷的年輕員工大多轉行,留下來的多是老員工。「整個行業讓大家感到沒希望」,影院行業不但有人員流失,也出現人才斷檔、優質人力資源流失。

濰坊的陳經理透露,其影院員工數量縮減至原來的三分之二,此前一崗專用,現在要求每個員工學習多項技能。

加上客量稀少,整個工作氛圍、狀態都發生了變化。

陳經理說:「你沒法要求他們工作不許帶手機、不準交頭接耳,必須站式服務、微笑服務。日常的保潔,達到一個什麼標準,都沒法實施了,因為一場電影都沒放。」

濟南曹經理所在的影院,2020年復工前就已辭退過半員工。影院早前裝了檢票閘機,本意是減掉檢票口的員工,現在又要因為查健康碼補回來一個員工。

上海張經理的影院,也是在2020年減到最低人員配置,目前僅剩12人,無兼職。

員工做一休一,每天站12個小時,疫情後多出的工作包括查碼、測溫、請顧客寄存飲料和食品、巡廳提醒觀眾戴好口罩、消毒,並對其中幾項工作反覆做出解釋。

電影局、文旅局,還有一些街道辦公室每周會來檢查,有些影院防疫工作失當會被通報。

觀眾摘下口罩擦眼淚、擦鼻涕,如果正好被檢查人員發現,影院可能也會挨批評。

濟南的曹經理對巡廳感到無奈,「巡廳看到不戴口罩的,我們就說,說了以後,等員工離開了,他可能又繼續不戴。我們現在人又那麼少,不可能放一個人一直在一個廳。」

另一方面,觀眾也會指責影院。上海的張經理說:「12315,電影院的投訴不要太多。有些客人覺得你一會兒來一下,一會兒來一下,打擾我看電影了。」

請顧客寄存食品、飲品最易爆發衝突,有員工會被罵,甚至被打。

濟南的曹經理也有類似經歷,「顧客帶飲品被攔了,他打12315不說你不讓帶,而是說你影院的態度很差。」最後道歉的,通常是影院員工。

上海的張經理認為,這些也從客觀上破壞了觀眾的觀影體驗,增加了觀影成本和負擔。

我們想賣爆米花和可樂,可以嗎?

「可不可以寫一點,關於讓影院開放爆米花和可樂的,我不知道這個可以嗎?」上海的張經理在採訪中小心詢問Ifeng電影的記者。

假如一張電影票賣100塊,扣除電影專項基金、增值稅、片方分成、院線分成,影院大概能拿到50塊。

而賣品收益,全歸影院所有。一些影院的賣品,銷售額能占影院總票房的10%。

張經理直言:「尤其是大規模的影院,如果賣品不開,就是活不了。」

濰坊的陳經理透露,其影院賣品收益佔比也較高,但疫情期間顧客少,賣品趨於單一化,不敢多備貨,也不敢進高價賣品。

濟南的曹經理告訴Ifeng電影,他們早已停賣哈根達斯,因為這屬於冷鏈食品,當地防控一度比較嚴格,影院選擇停賣。

這使疫情下影院的收益更少。

張經理回憶,2020年的7月20日,上海影院開門,當時洗手間都不能開放,飲品、食品不能入場,一人隔一座,情侶也要分開坐。

她說:「這個對影院衝擊也很大,你在影院里不能享受爆米花跟可樂,就等於就少了靈魂。」

張經理希望解封之後,餐廳開放堂食之後,影院觀眾也能夠享受爆米花和可樂。

劇本殺、演出、直播,救不了電影院

疫情下,很多影院開展新業務。

陳經理曾把一個相聲團體的封箱演出搬進影院,當天座無虛席,氣氛熱烈。

不過大多數是贈票,真正的收費票沒賣出去幾張。影院付出的成本、精力,卻遠高於排映一場電影。

陳經理認為,影院多元化經營不會成為趨勢,不可能成為產業鏈,「除非那個影院大規模進行重建,改裝。一些人到影院辦活動,無非是覺得影院場租更便宜。」

濟南的曹經理有類似觀點,她認為電影是大眾娛樂消費品,而劇本殺、演出則相對小眾,電影都難以為繼,何以認為轉向一個更小眾的領域能活下來呢?何況劇本殺也面臨更嚴格的審查。

濰坊陳經理還曾在電影院轉播過世界盃、亞冠、奧運會,包括電競比賽,他從未在電影院里見過那麼多人振臂高呼、起立鼓掌。

但這些活動後來都停止了,一是涉及版權問題,二是影院理論上只能播放有「龍標」的影片,三是影院收取門票後,不會進行分賬,影管院線無收益,也不會給予支持。

即便如此,對影院來說,任何一個渠道的收入都非常寶貴,長沙的傅經理本想嘗試劇本殺、演出,但影廳布局受限,只能繼續從保險公司、社區和商場等拉一些包場。

最近她成功組織了5場《珠峰隊長》的包場觀影活動,為影院帶來了近萬元的票房。

此外,為了給影院導流,傅經理在抖音上投放了一些探店視頻,不少年輕人被吸引而來。

上海的張經理也在開拓劇本殺,但她表示要先變更影院的經營範圍,獲得文旅局同意才能合法經營。上海疫情爆發使這方面工作被擱置。

但影院經理普遍認為這些活動不能長久,濟南的曹經理說:「影院還是靠電影來掙錢的,其他的都是權宜之計。」

不愁沒觀眾,只愁沒電影

前有製片人方勵下跪求排片,現有電影博主下跪求上片。

曾做過10年電影發行、深知影院困境的電影博主溫特,其跪求上片的視頻被廣泛轉發,央視電影頻道也進行了報道。

然而溫特下跪幾天後,三部「520」影片《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暗戀·橘生淮南》《愛犬奇緣》接連撤檔。曾下跪的方勵,其製片的電影《斷·橋》也撤出端午檔。

近期新定檔影片數量為0。

今年五一檔後的第一個周末,甚至沒有任何新片上映。長沙的傅經理表示,從業6年,這是她第一次經歷無新片的周末。

Ifeng電影統計,2022年待映片只有111部,每周平均3.8部,其中已定檔(還沒撤的)48部,定過但撤了的27部,未定檔在觀望的36部。

談及影院想放什麼電影,一位院線經理情緒激動:「很多一日游影片,那叫電影嗎?不光咱們行內人看著不滿意,影迷會滿意嗎?我很久沒見到影迷看到一半就離場的情況了。」

長沙的傅經理覺得喜劇片太少,能扛票房的喜劇演員有些被透支,開心麻花本來有一騎絕塵之勢,但近兩年作品質量較差。

濟南的曹經理認為影片種類過於單一,尤其是頭部高票房影片。「如果只有一個類型大賣的話,那說明這個市場有問題,而且也不可能持續。」

濰坊的陳經理認為,市場需要真正高質量的商業大片。

「《八佰》帶來了一個全民觀影的熱潮。因為年輕人也有,中年人也有,甚至也有老年人,所有人都走進影院,觀影熱潮才真正到來。如果只是青年人,那沒用,他們消費能力有限。兩人看個電影,不具備家庭觀影的形式和思維。所以說,真正好的片子投進來的話,我覺得年齡偏大點的人才是觀影主力。」

另外,陳經理認為有國民級明星的帶動,比如沈騰馬麗,也有望引爆市場,「我歸納一下,就是極致的商業化影片。」

濟南的曹經理認為,現在只是缺好電影。

「觀眾從來沒有忘記過電影院,從來沒有忘記電影,只要有幾部特別好的影片進來,就能馬上恢復,觀眾馬上就去了。因為電影院畢竟是一個社交場所,跟網路不一樣。起碼談戀愛的人,你總不可能說我上你家看看電影吧?」

兩三年內,電影市場不可能恢復健康

自主停業的陳經理對開業節點有兩個標準,一是有吸引力的影片上映,二是疫情穩定。

「如果今天(大盤)賣五百萬,後天賣一千,大後天到了一千二,再往後正好趕上節假日,膨脹到兩千左右,我覺得這個趨勢是一個良性的、上行的,會考慮復工,而並不是非要等到四千萬、五千萬,那時候開業節點就錯過去了,我們必須要經過一定的市場預熱,不是非要等到下一個《八佰》或者《長津湖》。」

上周末三日票房為1350萬、3464萬、2944萬,營業率接近70%,市場稍微向好,但似乎馬上又要進入無片可放的境地。

採訪時,《斷·橋》雖未撤檔(現已撤檔),但陳經理就對Ifeng電影表示:「我不認為端午節會是一個非常好的檔期。」

他同時認為,井噴式的觀影熱潮或者報復性觀影,不會出現。「大家首先要滿足自己的衣食住行,自己過得開心,才能去享受娛樂生活。疫情之後,大家的消費熱情和觀影熱情,都被緊緊壓制住了,一直沒有一個很好的釋放點。」

對於引進片,影院經理也普遍悲觀。

陳經理說:「海外大片需求非常大,但我不認為後期能有很多片能引進來。」

濟南的曹經理透露,某好萊塢大片上映前,業內許多同行相信這是當時唯一的救市作品,「但是最後也沒進來,所以說這有什麼用呢?」

曹經理坦言看不到電影行業上行的希望,「無論從上到下,我覺得都看不到。」她認為目前審查嚴格、影片類型單一、行業缺錢,都影響電影市場,尤其是上遊資金不足抑制產能

「2018年偷稅漏稅,當時中上游影視公司就被打了一棍子,再加上2020年疫情,上游現在嚴重缺錢。」

提質減量,是近幾年劇集市場的口號,如果電影製作降低數量,提高質量也能保持均衡,但行業顯然沒有做到這點。「我本來以為疫情會讓更多人重視內容,但我發現實際上他們就是想掙快錢。」

陳經理也有同感,他認為影院作為產業終端,不能持續產出票房輸送給上游,導致整個閉環產業鏈受損。

最近他在查各大影業的庫存和新片,越查越鬱悶,感覺看不到希望,但還得堅持。

他預測兩三年內,電影市場不可能恢復到健康狀態。今年春節檔影院高票價收割觀眾,對市場也有巨大傷害。

陳經理很無奈也很冷靜地說:「電影不是剛需。」

請片方不要再依賴檔期,請政府多扶持

今年4月,北京慈雲寺蘇寧影城閉店,影廳座椅擺在馬路旁的照片讓人唏噓,濰坊的陳經理說「像一座座墓碑一樣」。此時距離「蘇寧5年內開200家影院」的豪言壯語,已過去七年。

陳經理表示,影院很難轉型,現階段只能開源節流,不做硬性投資。

行業何以自救?

影院經理對片方最大的呼籲就是不要扎堆上映、不要過分依賴檔期。

濟南的曹經理認為,某種意義上檔期已經不存在了。「檔期是不安全的,今年的五一檔,特別清明檔,開業影院不到50%,還存在那個檔期嗎?如果說在檔期之外,復工到百分之八十,你反而不上片子,非要等著檔期嗎?這個邏輯對嗎?」

她特別提到了兩部影片《花束般的戀愛》和《我在時間盡頭等你》,前者在今年三月冷清市場中拿下9265萬票房,後者在2020年復工初期上映,單日票房曾超《八佰》。

曹經理說:「市場永遠有機會的,就是看你有沒有這個膽。」

濰坊的陳經理認為,扎堆檔期也大幅提高宣發成本,造成浪費。「宣發習慣於集中在某個時間節點砸錢,比如買數據,甚至買場次,這也是有問題的。」

政策上,曹經理希望電影類的消費券能繼續發放。陳經理則認為,不應把補貼直接撒到影迷手中,這可能導致「強者恆強,弱者恆弱」的局面。一些軟硬體缺失的中小影城,可能無法間接得到補助。

陳經理希望,最好根據各地區的實際,直接補貼到影城,再由影城回饋給觀眾。曹經理認為,溫州金華影院每個座位每月補助25元的措施,就比較科學、有效。

同時,曹經理希望電影專項資金(占票房5%)、增值稅(占票房3.8%)能有所減免,包括占最大頭的房租,能降一點是一點。

但是經過2020一整年,她對政策性扶持帶來的幫助不抱太大希望,影院最終還是要依靠電影、創作者和觀眾。

現在電影撤了,創作者坎坷工作,觀眾一批被關在家裡,一批無片可看。端午檔即將淪陷,2022進度條即將過半,影院何時才能恢復生機呢?

真正有能力召回觀眾的影片是誰呢?

它何時敢來、何時能來呢?

春天結束了,下一個季節,能是夏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