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腔▻▻▻
算上張譯此前主演的那部戰爭動作片,以及吳京主演的那部時裝武俠片,「撤僑」已經不是國產片里的新題目了。
然而,令人驚喜的是,這一次的國慶檔強棒《萬里歸途》,跟它們大相徑庭,兩位主角從頭到尾沒有開過一槍一彈,只是憑著智慧與信念,硬是從槍林彈雨中帶回了失陷的同胞。
這是對歷史現實的尊重,也是對電影創作的尊重。
——槍稿主編 徐元
《萬里歸途》,回到電影
文/子戈
作者介紹:影評人,槍稿主筆,一個不夠溫和的中間派。
《萬里歸途》故事源自真實事件,講述了非洲國家努米亞爆發戰亂,中國外交官臨危受命、實施撤僑的故事。
作為一部新式的主流商業大片,它有著不俗的完成度。故事脈絡清晰,情節緊湊,人物有始有終……但最讓我眼前一亮的,是它突破了當下主流大片的局限。
我們這幾年生產了大量的新式主流電影(或者說新型主旋律),基本都是只有情緒,沒有理智,或是總想以煽情來代替價值論證,認為只要高舉紅旗穿越戰區,或是喊幾句振奮人心的口號,就能自證強大。結果是主創們一通自嗨,觀眾只感到疲憊。
而《萬里歸途》沒有過分依賴先驗的民族情感,並試圖「讓電影回歸電影」。這在當下越發緊縮的大環境里,已是相當難得。
《萬里歸途》是導演饒曉志新作,比起《無名之輩》《你好,瘋子》等前作,影片在敘事和影像上顯然要更為成熟
一部電影的情緒,需要慢慢鋪陳,急不得。
《萬里歸途》的主創們就很沉得住氣。他們並不急於剝削殘忍,而是讓恐怖的氣息一寸寸蔓延出來。
影片開場,中國外交官乘坐的轎車駛過暴土揚塵的街道,遠處高聳的建築上,盪悠悠地吊著幾具屍體——導演沒有給特寫,只給了匆匆而過的遠景。其妙處在於,把屍體拍成了「日常的裝飾」。沒有過度渲染,只有冷冷呈現。也正因如此,才格外瘮人。
車子繼續向前,不遠處,政府軍正與叛軍交火。好不容易穿過槍林彈雨,僥倖逃脫,而就在隔壁的街區,一群孩子正在爭搶一個足球,行人們如常地行走、買菜、生活……
導演將原本衝突的景象並置,不解釋,讓觀眾自己去慢慢發現,這才有觀看的趣味。
《萬》尺度不小。槍戰、爆炸、殘肢斷臂……慘烈程度可見一斑。但導演在拍法上懂得分寸,將暴力拍成了日常
這一段的高潮,是隨後的一場爆炸戲。
車子被攔下,蠻橫的士兵把中國外交官們推搡進辦公室,雙方爆發激烈的衝突。這時鏡頭不斷給到窗外,只見大街上,車子堵成了一條長龍,人頭攢動,空氣中吵嚷著聒噪的阿拉伯語。外交官宗大偉(張譯飾)嗅到了一絲不安,於是掏出錢,塞給官員,然後帶領同事儘快離開,正當他推門的剎那,炸彈響了。
這一聲爆炸出其不意,因為它響在了一個危機看似已經解除的時刻。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能奏效。
在節奏安排和情緒鋪陳上,《萬里歸途》的主創們顯然花足了心思。
《萬里歸途》不乏大場面。作為一部主流商業片,該有的奇觀滿足、感官刺激,可以說應有盡有
主旋律最致命的問題,在於只有A故事,沒有B故事。
換言之,它們大多只能講述一個危機重重的外部敘事,沒法進入到人物內心,去呈現內在的蛻變與成長。為何如此?原因很簡單。因為主旋律電影的主角是沒有弱點的,或者更準確說,是不允許有弱點的。也正因他們本來就很完美,所以不需要成長,自然可以一往無前。
可是,這就違背了電影敘事的初衷。
故事的好看之處恰恰在於人的蛻變。也正因有改變,才有價值的取捨,進而引出觀念。
而《萬里歸途》最大的亮點就在於此。它把焦點重新放在人的身上。
片中的兩位外交官宗大偉和成朗(王俊凱飾)都不是天生的英雄,而只是兩個普通人。
他們是典型的老兵油子加新兵蛋子的組合。宗大偉做了多年外交官,經驗豐富,但人到中年,已對工作感到疲憊;成朗年紀輕輕,敢想敢幹,但由於經驗不足,處事魯莽。這兩人各有各的弱點,但那弱點,也無非是人性。而接下來的撤僑行動,也是他們的成長之路。
(圖註:張譯與王俊凱亦師亦友的兄弟搭檔,也是類型片經典的搭配方式。撤僑路上,他們經歷了分歧、爭吵以及最終的相互理解與認同)
宗大偉的成長,是被「死」給逼出來的。
他原本打算回國陪老婆生產,卻被同事章寧(張子賢飾演)的意外死亡打亂了計劃。他只得留下來,繼續章寧未完的任務。正如成長總是由被迫開始的。
鬧市區的爆炸傷亡,以及隨後章寧被流彈擊中,對於宗大偉來說,還都只是不可控的「意外」,但在後來的故事裡,宗大偉每次與死亡相遇,卻都變成了他自己不得不自主抉擇的天人交戰。
帶著100多位失陷在戰區的同胞撤離,作為第一負責人,他要承擔是走是留,往哪裡走和不往哪裡走的重任。
而在找尋走失的同胞時,他們被叛軍劫持,叛軍頭目要和宗大偉玩俄羅斯輪盤賭。結果他犯了慫,舉著槍,遲遲不敢扣動扳機。繼而,大使館的努米亞籍司機瓦迪爾被叛軍殘忍殺害。
自此,懦弱成了宗大偉的心結。
(圖註:張譯飾演的宗大偉並不是一個典型的主流電影中的主角,相反,影片並不掩飾他身上的弱點,這也使他更像一個真實的人物。)
然後再是哈桑之死。哈桑身為簽證官,原本是宗大偉通關的障礙。但兩人在多次交手後,惺惺相惜,成了朋友。這份情誼並非尋常情感,而是源自價值觀的認同。
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失去了合法身份」的人。此時的努米亞政府已被叛軍推翻,哈桑的處境岌岌可危,而宗大偉也失去了當局的保護,換言之,簽證官和外交官的身份,都沒法再為他們提供庇護,但他們卻沒有退讓,仍然選擇堅守職責。也正是這份默默的堅守,成為他們彼此認同的基礎。可如今哈桑的死,對宗大偉來說,無異於一次死亡的預演。
對於這兩位努米亞朋友的死亡,宗大偉通通是目擊者,也是承受者。直到最後,他再次遭遇叛軍頭目,為了章寧夫婦收養的努米亞籍小女兒能不能跟著中國人撤離,兩人又玩起了輪盤賭。這次,宗大偉終於鼓起勇氣,一次次扣下扳機。
一方面,這當然是情急之下所迸發出的勇氣,另一方面,也更為關鍵的是,在目睹了如此密集的死亡後,與其說是宗大偉變得勇敢了,不如說,是他沒那麼怕死了。人類的勇氣,從來都帶有同等強烈的自毀傾向——不怕死的另一面是,不如隨他們一起去。這也使他的心理轉變有了堅實的根基。
(圖註:影片刻畫了一個外交官的群像,除宗大偉與成朗外,還包括:張子賢飾演的第一秘書章寧,成泰燊飾演的外交參贊嚴行舟、李雪健飾演的駐外大使呂毅松……)
至於影片的另一個主角成朗,在這條撤僑路上,令他始終糾結的問題是:到底要不要告訴僑民真相?要不要告訴他們,哪怕真的逃出去了,也未必能等到救援。
這其實是個老課題,置換成更一般的描述是:是讓人直面絕望,還是給人留點希望。
成朗因為父親向他隱瞞了母親的死而痛恨撒謊,但最終,他認同了宗大偉,選擇向僑民們隱瞞真相。因為當他自己帶隊時,他突然感受到肩上的份量,這與他旁觀別人做決定時,是截然不同的。他也終於明白,衡量事情的尺度並不是單一的,而是複雜的。除去單純的真與假,還有更多微妙的因素需要考量。這使他終於理解了父親,也懂得了何為責任。
成朗對宗大偉說:「還是你身經百戰。」
宗大偉回道:「可我沒你勇敢。」
這是他們從彼此身上學到的東西,構成全片的弧光。
王俊凱飾演的成朗,在經歷生死逃亡後,從一個不管不顧的愣頭青,成長為一個穩重的青年外交官
片中有一句台詞被反覆念叨了三次,大意是:「面具戴久了,你還真以為是臉了?」
第一次是宗大偉說給章寧的,罵他做人不實誠,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第二次是成朗說宗大偉的,罵他大包大攬,一直欺瞞同胞;第三次是宗大偉說給叛軍頭目的,諷刺他外強中乾,看上去很猛,實際很沒種。
這句台詞貫穿始終,成為解讀全片的一個關鍵線索。
如果說「面具」代表著表面的身份,而「臉」則指向真實的人性,那麼《萬里歸途》實際在講,人不是因為具有了身份,就坐穩了英雄——不是因為做了外交官,就必然英勇無比。相反,他仍然要接受真實人性的考驗,歷經折磨與試煉,才能證明自己擔得起重任,值得被尊重。
這才是《萬里歸途》最核心的表達。
實際上,每部電影都該是這樣一次自證的過程。
而主旋律電影的通病恰恰在於——略去這一證明過程,轉而把它當作敘事的前提。於是我們看到大量戴著面具的高大全超人,一往無前,戰無不勝,卻看不到真實的人性,以及克服人性的種種弱點後,方能顯現的瞬間的神性。
而《萬里歸途》突破了這一局限,把原本屬於電影的東西,還給了電影。
整個撤僑行動中,宗大偉不止擔心眼前的危難,更揪心於遠方的妻子和剛出世的女兒
看片的時候,我和朋友一直在聊,過去的主旋律與當今的主旋律差別在哪,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差在一種誠懇的確證。
主流主旋律商業片當然可以去拍,但問題在於,要怎麼去表達觀念,是不容置疑地硬塞給觀眾,還是用一個故事、一段傳奇、一個典型人物去證明。
這兩者的差別在於,前者是宣傳,後者才是電影。
如今的中國電影市場,可以預見的未來是,主流主旋律商業片將會越來越多,這種趨勢已經不可阻擋,未來也一定會有更多創作者投入其中。
那麼他們都會面臨同樣一個問題:如何使一部主流電影更貼近電影的本來面目?如何先講好一個故事,再談其他?
《萬里歸途》提供了一種可能的答案。畢竟,走過萬里,我們還是要歸途於電影。
編輯/徐元
排版/子戈 青檸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