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3位總導演, 1500個不眠之夜, 熬出一部經典之作

分集導演白佳琪發了40多條簡訊、50多條微信,又打了近10個電話,才「終於確認」守了3年、長達400多分鐘的紀錄片《大上海》,這次是真的要播出了。

「手機里開始不斷地收到各式各樣的回復:欣喜的、激動的、祝賀的、感謝的、期待的……他們都是曾經被拍攝過的嘉賓和提供過資料及幫助的個人,其中有很多是耄耋老人,且遠在他鄉,只能由子女代為回復。」紀錄片播出同時,上海電視台元老吳基民越看越興奮,因為他的朋友圈炸了,「老夥伴們好評如潮,這是一部教科書式的紀錄片,是寫上海歷史的經典之作」。另一頭的年輕人,看完第一集也high了,「這紀錄片也能做成美劇的節奏」,「信息量好大,不敢去上廁所,就怕錯過了什麼」,「值得反覆看,看很多遍!」而此刻,創作團隊最大的感想卻是:不知要說什麼。

回顧了創作過程的另一位分集導演盧晏羚,在本應有大量「煽情」部分的導演手記中,只以短短兩句話結束了自己的感想,「其實過程遠比結果更有意義。願《大上海》能使你我都成為更好的自己。」雲集將來製片總監、《大上海》總製片人韓芸將整個創作過程概括為五個字,「熬並快樂著。」該片首位總導演鄭波享有全國性的聲譽,此前曾在央視綜合頻道長期工作的他,是紀錄片《客從何處來》和知名欄目如《看見》《新聞會客廳》的核心主創。2016年,他受雲集將來傳媒之邀落戶上海,並擔任創作部總監。《大上海》是他在上海開啟的第一部作品。韓芸的印象中,鄭波個子不高,皮膚黝黑,平日愛咧嘴笑,但面對團隊的專業差錯,罵人時是毫不留情的。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房間,「可是只住了一個月就退了,因為《大上海》開始了」。此後的兩年多時間裡,他幾乎每個日夜都在公司度過,就為《大上海》。

有一個細節令雲集將來總經理龔衛至今難忘,有一天清晨6點,龔衛來到公司,打開鄭波工作的小房間,看到他已趴在電腦桌上睡著,劇本旁的煙缸里,滿滿地塞著三四十個煙頭。由於長年熬夜和異地奔波,2018年2月,才40多歲的鄭波突發心梗。當病床上的他睜開眼時,聽到的是醫生堅決的指令:必須停下來。在上海灘被尊稱為「大師」的王韌臨危受命,此時的他已從紀實頻道的崗位上退休,早就功成名就、著作等身的他沒有一絲一毫猶豫,接過了總導演的職責,主創團隊後又加入了長年操持紀錄大片的青年才俊徐冠群。3人目前同在「總導演」一欄內,也多多少少印證著該片跌跌撞撞的創作史。《大上海》被稱為上海近年紀錄片創作中「一號工程」,從《上海的開埠》到《中國工業的發軔》,再到《紅色革命的策源地》,作為上海獻禮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的作品,該片以8集、每集50分鐘的體量,完整記錄上海開埠至今176年的歷史進程,並已於9月23起在東方衛視首播,10月7日起優酷網路獨播。▍「考據鏈就意味著每個證據都不能是孤證」1832年,東印度公司「阿美士德勛爵號」抵達上海,一面卸載鴉片,一面收集情報,這是鴉片戰爭的前奏。在這段歷史中,一個名叫郭實獵的英國傳教士成為關鍵人物,今天在上海外灘也仍然矗立著「郭實獵」信號塔。這是全片的第一個人物,而盧晏羚認為,這是在整個調研過程中,讓她最津津樂道、值得回味的故事。

在《大上海》之前,關於郭實獵的信息既散又不全面,連關於他名字的翻譯,都有「郭士立」「郭實臘」「郭甲利」等多種版本。但在最初的資料收集中,鄭波很快發現了這個人物。「他是一個極其分裂的人,一方面他是傳教士,要把上帝的福音帶到這個國度;另一方面他為了個人生存,又加入到販賣鴉片的行列中禍及這個民族。」更重要的是,這個關鍵人物在以往的紀錄片中從未深入挖掘、表達過。此前,更多的歷史書籍或影片把發現上海的人定為「阿美士德號」船長鬍夏米,而《大上海》卻鉚著一股勁將郭實獵帶到觀眾眼前。在盧晏羚的導演手記中,這個過程只簡化為短短的一句話,「幸運的是,我們與復旦大學的李騖哲博士相識,當時他正在著手準備國內第一部關於郭實獵的研究論文。他提供了眾多線索,供我一一驗證。」但了解「真相」的鄭波笑言,「都是讓我給導演逼的。」2014年,由鄭波執導的《客從何處來》對歷史題材進行了罕見的創新處理,讓他在業內的知名度大大提升。「我的要求是特別講求考據鏈,其實對拍電視來講極其痛苦,很少人這麼做過。以前可能八九不離十就直接用了,但考據鏈就意味著每個證據都不能是孤證。」

這種工作風格被原封不動地移到了《大上海》里。「盧晏羚首先是廢了一番工夫找到了李騖哲博士,但因為人家其實花了很多年功夫研究這個主題,而且要出的書還沒出版,所以當時有很大顧慮。」鄭波告訴「廣電獨家」,「完全是軟磨硬泡。外灘的郭實獵塔跟這個人有什麼關係,之前沒有專家說得清楚,就是李博士第一個研究清楚了。」▍挖掘最新史料,提供新的視角郭實獵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除了這一軟磨硬泡來的最新成果,導演組還親自前往英國國家肖像館、香港海事博物館、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等地,收集了相關史料。「對於歷史的精準考證,幾任總導演都有同樣的要求,不是說在報紙上發現一條什麼新聞就算完了,」韓芸告訴「廣電獨家」,「必須保證呈現出來的東西能經得起任何歷史專家的拷問,這是一以貫之的要求。我們要對得起領導和觀眾的期待,要對得起上海這座城市。」

在上海市委宣傳部、上海廣播電視台的大力支持下,圍繞《大上海》項目,先後10次召開專題會議及專家研討會。「沒有部領導、台領導自始至終的關愛、包容和支持,我想我們走不到今天」,龔衛說道,「深深的感謝是團隊每個人心中都有的,是發自肺腑的」。《大上海》項目組在調研期間,購買並閱讀的上海歷史相關書籍、圖冊達到500余冊;深入研究歷史論文2500余篇;電話、郵件及當面請教國內外人文、地理、史學專家學者共計近200人;並與包括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上海社科院、復旦大學、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上海歷史博物館等20余位專家學者進行了一對一的深度訪問,總計完成30萬字調研報告。在拍攝空鏡的同時,項目組還拜訪了歷史當事人、親歷者及相關後人共150餘人,拍攝了包括陳毅市長長子陳昊蘇和女兒叢軍、張元濟之孫張人鳳、烈士王孝和之女王佩民、勞動模範黃寶妹等70餘人的採訪和實況。這也得益於王韌接手總導演後,他在經典欄目《大師》多年積累的人脈,以及在紀錄片領域的深刻造詣,這些因素迅速成為團隊不可多得的一筆財富。「自2006年做《大師》之前,(和專家學者)也有很多的交往,做《大師》之後特別專註歷史人物類片子的相關專家。」提到王韌,徐冠群告訴「廣電獨家」,王韌與「學術界的專家、學者建立了很好的信任,所以在做《大上海》的時候,我們聯繫他們有一種特別的便利,他們也願意跟我們多聊」。

資料搜集方面,項目組在全球範圍內展開搜索,足跡遍布全國、全市各大博物館、紀念館共計180余家,總計獲得上萬餘條線索。此外,項目組還奔赴英、法、美、德、俄等9個歐美國家,拍攝了大小檔案館、圖書館60余家,找到眾多遺落在國外的關於上海的一手檔案資料。和鄭波一樣,王韌的白天和夜晚也始終是在書桌旁、機房裡度過。每當想到王韌與《大上海》的故事,龔衛就很感慨,「他會為了一個詞的使用反覆琢磨幾個小時,他的名言是:紀錄片是一場艱巨的思想勞作。前輩的榜樣讓每個年輕導演都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這部紀錄片以思想的力量、翔實的史料和細節,打動觀眾並引發我們對歷史和現實的思考。」上海市文化發展基金會秘書長酈國義如此評價《大上海》。在盧晏羚的手記里,這仍然縮減為了一句話,「挖掘最新史料,提供新的視角,是製作前兩集過程中最大的挑戰和最艱巨的任務。」白佳琪的電腦里始終保留著一個名為「20160922開會」的文件夾,那是3年前《大上海》重要階段創作會議的記錄文件。「會上總導演鄭波就定下標準:不能只待在辦公室做調研,一定要帶著好奇心走出去,去感受這座城市。更重要的,得時刻追問自己:『為什麼是上海?上海何以成為上海?』」她寫道,「數不盡的地方,我們暴走了大上海。」▍以人物入手,摸索嶄新的創作形式項目組最初成立時,韓芸給了團隊一個硬性規定:每周至少有一次,或者是一個下午、一頓飯的時間,大家必須一起去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喝喝下午茶,或者看一場演出。「希望以這種方式,一方面調節大家的工作強度,另一方面希望大家輕鬆地去感受這座城市,而不是在故紙堆里去找它的歷史。」主創團隊里,有很多人並不是上海人。「只有當你真的融入到上海的生活中去,你才會明白它為什麼會有今天這樣的文化。」韓芸認為,「這樣才能讓大家的東西是帶著溫度出來的,是帶有個人的感受在裡面,而不單純只是歷史故事的拼接。」在採訪專家、學者的過程中,徐冠群也得到了關於上海的新認識。「以前提到上海,好像僅僅是被西方列強打開了大門,僅僅是外灘的租界、西方情調等等。但其實,上海成為上海的原因之一,是江南文化對它的影響,其實很多專家研究的都很細了,只是電視上沒表現過。」用鏡頭細細撫摸每一片磚牆的斑駁,回溯每一棟建築的前世今生。作為上海人的盧晏羚表示,希望觀眾們「可以跟隨我們的鏡頭去實地走一走,探一探,那些承載著歷史的建築遺迹、名人故居和紀念館,會讓你更真切地讀懂這座城市的精神和氣質,也更熱愛、呵護和珍惜這座城市」。

本著對一座城市的情感注入,《大上海》選擇了從人物入手的方式,嘗試走進這些在中國近代史上未被廣泛發掘、卻又異常重要的人物,仔細端詳這些面孔、嘗試理解面孔背後的靈魂,以及這些靈魂與這座城市的關係,以人帶事,講述個人史背後的國家史。比如擅自簽訂喪權辱國協議的上海道台吳健彰、最早預言南京路崛起的哈同、最早向歐洲人講述中國人的麥都思、中國左翼作家發起者之一殷夫等等,連綴起上海開埠至今176年城市發展的歷史軌跡和進程,真實可感、引人入勝。「對這仨字,『大上海』,您怎麼破題?」鄭波笑言,「體量太大,又要把將近200年的東西全放進去,這個基礎工作太浩瀚了,所以很快就定了人物這個破題方向。」確立了人物中心後,團隊再針對性地甄選史料,及確認深度訪談專家名單。對於這樣的創作觀點,上海紀錄片元老劉景琦說,「過去我們拍的都是一個一個人,這次是一個旨趣下說一群人。使紀錄片主題更深更有說服力。看完全系列,上海之『大』就躍然而出了。」而另一位廣受尊敬的老紀錄片工作者章琨華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他向龔衛索取工作人員名單,因為「心懷敬佩」,為了「向他們致敬」。

以創新的方式講述宏大的主題,韓芸直言,團隊一開始瞄準的是《美國:我們的故事》(2010年美國紀錄片,又稱《美利堅:我們的故事》),每個人口述自己經歷的美國歷史。「最後沒有完全採用這種形式,也是考慮到觀眾的接受度。」但團隊希望借《大上海》「開創關於城市歷史講述的一個新模式,而且可以被複制推廣」。她認為,摸索一種嶄新的節目創作形式,也是團隊能堅持下來的重要原因。▍從7集到8集在形式創新上,《大上海》首次採用沙畫作為紀錄片創新表現手法;照片再生、膠片上色等創新技術手段,使歷史資料的表現力大為提升;在音樂方面,團隊邀請了著名音樂製作人、中國音樂學院作曲家王珏為《大上海》原創主題交響樂,更添恢弘與魅力。請來國內知名攝影師優化畫面質量,增加專家、學者採訪,修改劇本,是王韌、徐冠群擔任總導演後主要的發力處。「鄭波老師留下一個6集的底稿,我們在這個基礎上,有些保留了,有些改造了。」

自2017年4月開機,《大上海》實則在去年秋天已完成共7集的版本,講改革開放後的部分僅有第7集《艱難起飛》一集的篇幅。王韌認為這個體例不足以說明當代上海的發展,遂又增加《創新品質》一集,成為目前共8集的樣式。「上海的情況發展特別快,去年10月份已經是7集了,但11月份進博會就來了。」徐冠群告訴「廣電獨家」,在此次進博會上,國家領導人要求上海全力推進「五個中心」建設、著力落實「三大任務」和「一大平台」。「最後一集其實有一個預示作用,不單純是講上海這五年,而且還希望讓觀眾看到上海的未來,」韓芸說道,「想要表達的內涵很豐富,既要兼顧故事性、可看性,又要表達這座城市的謀略規劃。」在各方領導、專家的指導下,講述改革開放的7、8兩集反反覆復地改,直到今天呈現出的樣貌。▍遲來的「高光時刻」《大上海》外景的集中拍攝幾乎都在大暑天、颱風天,因為只有這時上海的天氣才最美、最澄澈,在江浙滬一帶的南方也被稱為「水晶天」。在酷暑的7月地毯式拍攝外灘沿街,任憑烈日暴晒;頂著颱風在肅穆的龍華烈士陵園拍攝,只求風雨更猛烈些而不顧渾身濕透。白天拍攝、晚上看素材,整個《大上海》的主創團隊在這3年內,每天平均工作15-18個小時。「我們的兩任總導演鄭波和王韌都是業內大腕,經驗非常豐富,但是表達也比較直接。」韓芸笑言,六位分集導演對他們又是敬佩又是「害怕」,「坦白說,每個人學了很多東西,也受了不少委屈。導演們哭完,就擦乾淚,繼續埋頭干,沒什麼說的。我感到驕傲的是,團隊大部分人都堅持到了最後,」她囑咐「廣電獨家」,「一定要給他們一點掌聲。」

9月19日,《大上海》於上視大廈舉行了開播儀式。盧晏羚和白佳琪默默地坐在了最後一排,韓芸招呼她們坐到前面,而直到兩人坐近了韓芸才發現,盧晏羚悄悄地擦了個口紅,而白佳琪提前染了個頭髮。「我心裏面挺不是滋味的,這兩個細節讓我感覺她們其實非常期待這一刻,為了這個項目熬了3年,到今天終於可以播出了。」她告訴兩位導演,「記得這就是你們的高光時刻,這就是你們最有成就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