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海清的「知苦」人生

演員海清的一些人生片段。不是成功學,不是奮鬥史,是關於一個女性,很早就知道人生的真相之後,如何去面對和度過生活的難。文|編輯|攝影|造型師|化妝|髮型|頭圖服裝奶油白中長款高腰開叉A字裙均為MaxMara要* * *拍電視劇《雙面膠》時,海清在劇組得了個外號,叫「七彩神筆」。她劇本的每一頁都有標記,還不是一個顏色標出來的。別人當時問她,你這是什麼?她說,第一遍看的時候她想這麼演,第二遍看就覺得應該是那樣了。每次她往那兒一坐,劇本一攤開,五顏六色,導演滕華濤說:「大家都特別害怕。」劇組裡,就屬她不合群。聖誕、元旦、導演滕華濤生日,大家聚餐,她都沒去,甚至最後她自己的生日,劇組的人張羅慶祝,她也不去。每天晚上,她都在酒店弄劇本、準備台詞。據滕華濤說,她不僅自己不吃,還不讓別人去——如果第二天有這個人的戲,她就得拉著人家對通順了。男主角塗松岩有時候覺得今天沒他的事兒了,偶爾也去酒吧喝喝酒,但每次去都像是做賊,回酒店的時候得躡手躡腳,生怕被海清發現。有時候電梯門兒一打開,海清會突然從屋裡竄出來,一把攔住他:「明天有我跟你的戲。」在那之前,剛畢業不久,海清演過一個電影,是女二號。電影殺青後,女一號遇見海清的同班同學李解,對他大發感嘆:「哎喲,你們班的海清,好用功啊!她戲份沒那麼多,但那個人物分析寫了滿滿一本。」這話裡帶著尊重,但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覺得她過於用功了。

曾暉是海清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兩個人一個寢室,每天同進同出。她說,海清是特別早熟的那種人,她拎得清,目標明確,特別「要」,非常清楚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就是來學習的」。大一開學的第一天,海清失望壞了,因為聽說班主任是黃磊。當時,表演系系主任齊世龍跟新生開會,說,我們是雙主任教員,我和黃磊,以後有事就找黃磊,他負責你們的一切。海清當時心裡「哐當」一下,特別沮喪,「完了這四年,砸他手裡了。」她是奔著老教授來的,覺得黃磊靠不住,「我來是為了跟著老教授學習的,他是個明星,還這麼年輕,肯定要出去拍戲的,怎麼能四年守著我們呢?」她不願意上台演戲,不積極。很多人記得,她那時候學別人,頭上扎兩個大花,站在學校檯子前頭抽煙,黃磊看到了罵她:「你幹什麼呢?你一女的,撇著個腿,頭上扎一花,在那兒抽著煙,不許抽。」過了大半個學期,她發現黃磊確實認真,周末也排練,晚上也排練,就釘在學校裡頭。大一時,有劇組來學校選苗子,挑中了海清,黃磊直接拒絕了對方,說要練好基本功。海清心裡踏實了,扎紮實實當了四年好學生。那時候全班都要出晨功,海清比其他人都早,每天六點多起來,一天不落。曾暉晚熟,她情緒一上來,可能一個學期都不交作業,上表演課就坐那兒看,但這種情況絕不會發生在海清身上。大學四年,海清基本沒出去拍過戲,就在學校里看書,各種各樣的小說,拉片子,各種各樣的文藝片,排話劇,演虎妞、繁漪,別人覺得自己演不了什麼,她就去演什麼。大三沒課,就去蹭導演系、攝影系的課,過得都是嚴肅的精神生活。大四排畢業大戲《送冰的人來了》,班上女孩子們差不多都出去拍戲了,只剩下三個人,其中就有海清。曾暉說,「我覺得海清受益於從小學舞蹈,那種自律性、目標性、能吃苦。還有她爸爸對她的教育。」* * *海清承認,她是那種從小就知道自己要「要」的人。四五歲的時候學跳舞,就知道主動練功。別的孩子壓腿,覺得疼,她也覺得疼,「但疼完了以後,你這個腿就能到那兒,(我)覺得好美啊,好漂亮啊」。後來進了少年宮,每個星期天都要去上課,那時候沒有電話,老師偶爾有事兒缺課,都是在門上留個條,某某老師這個星期生病了,或者有事不來了,下一周繼續。別的孩子看到,就跟著家長回家了,但她會覺得爸媽騎車快一個小時騎到那兒,不練一堂課可惜了,就在那邊自己練。小學六年級,江蘇省歌舞劇院委託舞蹈學校來招人,爸媽不讓她去,但海清打定主意就是要去。爸媽把錄取通知書藏在一本百科全書里,那本書放在書架最頂上,平時不會去看,但也被她翻到了。跟爸媽交涉,最終雙方決定給外婆發電報,讓外婆來決定。很快,外婆回電報,寫了一行字:讓怡兒自己決定(海清原名黃怡)。去了舞蹈學校,開學第一周,她和老師有了矛盾,一個該舉左手還是右手的小事兒,她覺得自己沒錯,不服老師,發現舞蹈學校沒想像中那麼好,想退學。回家後,她跟爸媽說,我要感謝這個事情,這個事情讓我認清了,我的選擇是錯的,我要及時回頭。爸爸給她請了一周假,帶她去紫霞湖,在湖邊上牽著她的手散步,然後說了一段特狠的話:「這就是你選擇的代價,做了選擇就要認。不是每次都能上岸的,船沒了,你都得給我游過去。」她委屈,回家找媽媽求救,媽媽說,這件事,我投你爸爸一票。那一年,海清12歲,被生生攆回了舞蹈學校,哭了一個多月,明白了——沒船的時候,要靠自己上岸。渴望,拼盡全力,然後達成——這是海清相信了很長時間的事,最有力的證據是19歲那年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在舞蹈學校,一群剛剛脫離了父母管束的孩子,基本都在玩兒,但海清不一樣,跳舞是興趣,她喜歡,但中專文憑是不能接受的,她還是要讀書的。她一直和原來的小學同學保持著聯繫,生怕文化課落下。人家升了初中,開始學英語,她每周末回家都去借學習資料,跟著買參考書,人家學啥,她學啥。再大一點,她開始有自己的審美。南京新街口有個延安電影院,專門放文藝片,她老去看。看卓別林,越看越喜歡,覺得這個人心裏面得多乾淨、多美好才能這麼清晰地看到世界和自我的關係。看《教父》,那是冬天,南京的電影院里沒有暖氣,人們進來出去的,門帘一掀就是一陣寒風,腳是冰的,還餓,看完出來,趕上下雨,騎車的兩隻腳像「兩個蹄子一樣」,心裡卻全是火,因為電影院放映條件差,畫面特別暗,看了一整場也沒看清哪個是馬龍·白蘭度,哪個是阿爾·帕西諾。18歲那年,海清已經是江蘇省歌舞劇團的正式員工,一個月工資800塊。出去跳舞、編舞的外快比工資還多。但她動了考北京電影學院的心思。自己翻報紙,在中縫裡找到一個補習班的招生廣告,報了名。早上練功,上午上課,下午排練,晚上繼續上課。沒時間吃飯,她就趁騎車的時候放一籠包子在車框里,再放半缸子水。南京的秋天常下雨,騎車要穿雨披,不方便,她就在胸口掛個布袋,手放雨披底下,從布袋裡拿包子,邊騎邊吃。沒有第二選項,想要且為之拼盡全力的事,怎麼可能辦不到?她從沒想過考不上怎麼辦,就是覺得動力無窮,不敢浪費時間,準備台詞,準備表演,晚上常常看書看到天亮。爸媽擔心,會在晚上拉掉家裡的電閘,搞得冰箱里的東西都化了。一年過去,目標達成,電影學院真的考上了。海清所在的北京電影學院97級表演班,可以說是電影學院表演系歷史上最不「漂亮」的班級,是一次實驗的產物——那年新上任的表演系系主任齊世龍,一改往屆招生標準:男生不要漂亮,要有特點;女生在基本漂亮的前提下,要有明顯缺點。和海清一同進入97班的曾暉,前一年就來考過一次,落榜了。她當時148斤,考官說得很明確,她很有天賦,特別適合表演,但是電影學院不招這個型,建議她去考軍藝。至於當時的電影學院招什麼型,後來大家就都知道了——96級表演班,出了趙薇、陳坤、黃曉明、郭曉冬,現在仍然是表演系歷史上最著名的班級。當年,考場外頭,海清和她媽媽碰見16歲的范冰冰,媽媽驚了:「這女孩真漂亮,她考上了沒你混的。」後來,海清考上了。一次接受採訪時,齊世龍說,海清很97班,長得基本漂亮,但有缺點,也正是這個缺點讓她更有特點,「她笑起來嘴上有一紋,哭起來傻呵呵那勁,特別叫人同情。當年我就覺得海清那亮晶晶的眼睛,那聰慧、靈敏的感覺,已經超越了她原有的東西。」22年後,齊世龍再一次談起他對美的看法,他說,「美有兩種,一種是廣場型的美,走在路上,誰看了都會回頭,回頭率最高,但是這種隨時會被另一個回頭率高的人替代,沒有人會真正在乎他們。所以中國不缺最漂亮的男孩和女孩,但是他們曇花一現;另一種美是曲折型的,需要審美者去探索、去挖掘,這種探索挖掘出來的美,擁護者們會在關鍵的時刻站出來為他們辯護,因為他們真正喜歡。」當年,海清一直認為自己考上電影學院是「有志者事竟成」,但生活的真相往往是——你的確足夠努力,但你也足夠幸運。

暖棕色高領針織羊毛衫暖棕色高腰闊腿褲暖棕色翻領廓形呢大衣均為MaxMara米色尖頭高跟鞋 VERO CUOIO苦大一那年冬天,海清第一次去北京人藝看話劇,《茶館》。一進去,看到那舞台,眼裡的焦都對不實了,「殿堂啊」。看梁冠華站在那兒,暈的;馮遠征站在那兒,暈的;宋丹丹站在那兒,還是暈的。出了一身汗,出門的時候風一吹,她從王府井走回了電影學院。後來就決定考人藝了。大二的時候,她和李解、黃海波一塊去《笑傲江湖》劇組試戲,李解試中了,演林平之,大火,是全班第一個有經紀人的人。黃海波沒選上,但是副導演康洪雷一直記著他,說後頭有個戲找你演,他沒當回事兒,後來真找來了,叫《激情燃燒的歲月》。海清沒多想,回來後還是可著這一個地方使勁兒。畢業大戲《送冰的人來了》里,三個女性角色,都是妓女。當時人藝的人去看了,挑中了曾暉,但曾暉沒去,她困在自己的麻煩裡頭,恐懼做出選擇,最後考了研。海清沒放棄,還是奔著人藝去,從沒想過不成,也沒想過備選。她還跟著人藝排了幾個月《蔡文姬》,演小侍女,算是實習了。那是一個冬天,排著排著,窗外開始嘩嘩下雪,她扒著窗戶看,好激動。這事兒她記了好多年。後來有一天,大家在黃磊家聚會,她收到人藝的回復,沒錄取。她沒跟任何人說,自己出了門,騎著車往北影廠租的房子那兒走。騎到薊門橋邊上,不想往前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兒啊,就圍著小月河轉圈兒,一圈,兩圈,三圈,不敢停下來,真想有一條長路,能一直騎一直騎。最後到了家樓下,不敢上去,獨處會讓這事變得更麻煩。「我資質有問題,我其實不會演戲。」她全盤否定了自己,「我四年白學了,學錯了,沒學會。」電影《八又二分之一》是義大利導演費德里克·費里尼的代表作,用一種魔幻的方式講述了一位電影導演面對的創作和生活危機。有影迷在看過電影后寫道:「這是費里尼寫給電影的一封血書——過往名譽的負擔、製片方與劇的挾制、與演員的複雜私交、媒體的嘈擾……這一切讓外表光鮮的大導演在創作上寸步難行,而長期的拍戲經歷又讓他在現實中徹底迷失自我,造夢師為夢境所困,甚至無法感知真實的愛情……」電影中有一幕,男主角去見主教大人,他問,為什麼人生是痛苦的?為什麼我的人生這麼痛苦?主教大人說,人生本來就是苦的。電影學院的拉片室里,對未來一片茫然的海清戴著耳機,愣住了,人生怎麼就是苦的呢?人生不應該是甜、幸福的嗎?人怎麼就是苦的呢?她反覆看那個片段,困惑,又有點難過,「當時,我就是苦的。」後來去黃磊家,喝了酒,臨走的時候她問:師父,為什麼說人生是苦的?黃磊說,人生就是苦的,正因為甜很少,甜非常稀有,所以我們才去尋找。黃磊沒有多說,問海清,你現在是苦的嗎?海清說,是苦的,黃磊說,「人生就是苦的。」離開黃磊家,海清還是騎著自行車回家,腦子裡反覆轉著那句話,人生是苦的。22歲,她明白了這件事——人生的本質是偏差、是無常、是得不到、是終究會失去、是盡人事但要聽天命、是忍耐、是接受……是苦的。

奶油白圓領針織羊毛衫出身電影學院,海清一度認為電視劇的審美,和她大學四年接觸到的電影和戲劇的審美相比,就是落後一截。只是,當時的大環境,每年能籌拍、上映的電影總共也沒幾部,所以,即便心裡想著「要在中國電影史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還是要從拍電視劇開始。反正人生是苦的,那就不做無謂的掙扎。她的起點不低,和佟大為搭檔拍了電視劇《玉觀音》,給這個行業留下了一些印象,但又沒那麼深。之後保持一年一兩部戲,溫吞吞地晃到了29歲。導演滕華濤正好在籌備《雙面膠》,看到海清演《玉觀音》鍾寧的片段,印象深刻,想見見她。黃磊幫忙牽的線,她去看了原著小說,喜歡得不得了。和滕華濤見面,她恨不得把戲在他面前都演一遍。看到新聞里說,滕華濤不喜歡那種長得特漂亮的女演員,所以連妝都沒化,怕導演嫌她太漂亮。滕華濤樂了,說:「老海,你杞人憂天了。」從接到劇本到開拍,她等了很久,因為投資方對這兩個演員不買賬,覺得名氣不夠大。滕華濤找了好多家,最後才有一家願意投530萬。錢不多,主要是演員片酬低,人家也沒對這戲抱多大希望,拍了兩個多月,他們都沒去探過班。滕華濤說,這也不是沒好處,大家的期望低,不會想這會不會火,火了咋辦。沒壓力,踏實。拍《雙面膠》期間,海清發現自己懷孕了,殺青後就選擇去生孩子,想都沒想萬一火了怎麼辦?劇組的宣傳她也沒露面,播出後感受到了一些不同,但並不清晰。海清的閨蜜、同樣是演員的吳越,有一天在地攤上看到賣《雙面膠》的碟,就買了一套。一口氣看了很多集,第二天,她給海清打電話:「海清,你這把要成了。」

再次回到人藝登台,也是一個「無常」的故事。放棄了人藝後,海清去考了國家話劇院。2005年,香港舞台劇導演林奕華和國家話劇院合作排《半生緣》,邀請海清出演翠芝,她同意了,理由不是多麼熱愛表演,而是這部話劇在香港排練,她當時的男朋友在香港,可以去談戀愛。談戀愛的時候,人是不清醒的。每天排練,她都遲到,坐十次公交車,九次坐過站,一上車就睡著了,一睜眼,就到了終點站黃大仙。再看手機,好幾個未接來電。那時候劇組一天補助200塊,她捨不得花,但最後都用來打車從黃大仙去排練場了。第一次聯排,同組的演員提前一天叮囑她,明天別再遲到了,她答應得好好的,但第二天上車後一睜眼,又是黃大仙。電話來了,問她:「你在哪兒呢?」她說,在黃大仙。那邊說:「你天天去黃大仙,求個毛啊?」後來有一天,林奕華實在沒辦法了,找她談話:「海清,我想知道,你來排練有什麼困難嗎?」到了劇場裡頭,她和果靜林、韓青、孟京輝一塊兒打牌,敲三家,當時沉迷這個。另一邊,劉若英和廖凡在排練,又哭又鬧,她一把把幕布拉開,臉一陰:「你們對詞幹嗎那麼大聲,我們都聽不見了,打牌我老聽錯,小點聲兒。」果靜林和韓青笑她:「你又病得不輕吧?」演出開始後,四場有三場出錯,最嚴重的一場,她把廖凡的詞給說了,廖凡當時就崩潰了。後來去台灣演出,大家都叮囑她趕緊背詞,結果第一天排練她就吃多了,在那兒睡著了。孟京輝後來說,《半生緣》是一杯綠茶,而海清,就是這杯綠茶上的一滴豬油。香港和台灣的演出結束後,《半生緣》來到北京,在人藝演出——那麼多年來心中的殿堂,她沒想到,自己再次回來居然是因為目的不純地接了一部戲,而自己還是那部戲中的「一滴豬油」。那是被人藝拒絕之後,她第一次回去。進去的第一天,好激動,把每個房間都看了個遍。她醒了,開始反省自己,「我都覺得我是有病嗎?我腦子是不清楚嗎?我回想了一下,我是在乎這個事情的嗎?我覺得我在乎,那我為什麼會這樣呢,挺不理智的。」她苦惱了好長一段時間,反省,給林奕華道歉。最後北京的那幾場《半生緣》,她的完成度很高。有一天演出結束,窗外正簌簌地下著雪,她趴在窗口看了很久,像排《蔡文姬》那年一樣。後來,她裹著羽絨服,一個人走進大雪裡,像大一那年一樣,一路從王府井走回了家。拍完《雙面膠》,海清覺得,滕華濤不會再找自己拍戲了,哪有這麼不識相的女演員,不給導演面子,劇組的聚會從不參加,後來還跑去生孩子,宣傳期也不見人影。但生完孩子,她接到的第一個劇本還是來自滕華濤,《王貴與安娜》。她並不喜歡這個劇本。當時的她,覺得愛情是至高無上的,安娜怎麼可以不為愛而是為了生存、為了生活,聽她媽媽的跟王貴在一起,她不理解,也不喜歡安娜。但又不想辜負滕華濤的誠意,最終還是接了。作為演員,她陪著安娜從小走到大,從年輕走到年老,「這個東西改變我,後來我發現婚姻就像六六說的,婚姻就像混凝土,它把很多東西混在了一起。」這部戲的影響持續了很久,海清好像越來越明白了一些事情,關於現實、愛情,還有婚姻。後來,在接受視頻節目《立場》採訪時,她說:「愛情也是無常的一種……有的時候覺得找到愛情和不找到愛情都是一樣的不幸,因為我見過非常相濡以沫的夫妻到了老,一方走掉,另一方生不如死的狀態,我特別難過,我在想,這是好還是不好,這就是生命的無常。」

海清的母親那一脈,是南京著名的望族,姓甘。甘家大院,是中國最大的私人民宅,說是九十九間半,實際上有162間房。後來歸了國家,現在是南京民俗博物館。甘家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到了民國,是崑曲、京劇世家,梅蘭芳跟甘家公子們是好朋友,黃梅戲大師嚴鳳英,也曾是甘家的三少奶奶。甘家都是讀書人,清朝時藏書已有十多萬冊,後來專門修了一棟藏書樓,取名「津逮樓」。從清朝到民國,一代代甘家人不斷重印當年津逮樓的藏書,保留其規模。直到1949年,津逮樓藏書開始流散分割,現在已經片紙無存。這段歷史曾被《新華日報》評為「藏書史上驚心動魄的一段往事」。原來有多少富貴與榮耀,後來就有多少凋零。南京大屠殺前,海清的外婆還用著傭人,孩子有奶媽照顧,後來,一大家子逃到重慶,再回來,就都沒了。海清的媽媽出生時,日子已經很苦了,「有段時間因為我外婆養不了她,都把她送到親戚家去養,後來吃得很不好,就得了腎病再回來。」家族過往,海清從小就知道一些,比如,那一長條房子原來是外公家的,後來又不是了。當時不覺得這有什麼,長大後再回想,這或許多多少少地製造了一些不安全感,因為,「我從小就覺得很多事情都在變化」。所以,她天生執著於「要」,因為,希望有東西可以是固定的。現在再看家族往事,還有後來自己經歷的,她越來越明白,一切都會變,「其實你從來沒有得到過。」海清的外婆一生都保留著大家族的教養,直到90歲,見人之前還要畫眉毛和眼線,擦口紅。頭髮白了,就用睫毛膏把鬢角染黑,兩天洗一次。麻煩,但漂亮最要緊。媽媽工作忙時,外婆回來照看海清,教她認字。別人教認字,都是「天、地、人」開始,但外婆不,她教給海清的第一個字是「美」。美字多難寫啊,但她要讓這孩子一生記住這個字,要美。要體面。後來,明白了人生是苦的,海清對美也有了不同的理解。讀小說《雙面膠》的開頭,這麼寫上海媳婦兒胡麗鵑:「胡麗鵑很愛笑,笑起來連粉紅的牙齦都會很敞亮很放鬆地鑽出她薄薄的嘴唇,連同有點暗黃的四環素牙,一起暴露於人眼前。」海清想,這不就是我嗎?她覺得這個角色好美。演了沒幾天,她就給黃磊發簡訊:「師父,我第一次覺得角色的種子在心裡發芽,結果,要開花。」後來她在《追捕》里演蘭心茹,一個無辜的、懵懂的、因為愛人被迫捲入諜戰的女人。製作快結束時,她在微博里寫:「我愛這兩個自我並非很完善的人。」她喜歡有瑕疵的角色,帶點兒悲劇色彩,有毛邊兒,身上多少有點空缺,「我喜歡演人身上的人性,而不是神性。」她說。幾年前,黃磊拍《深夜食堂》,找海清來救場,演一個50多歲的阿爾茲海默症患者。接到電話,海清一愣,跟黃磊開玩笑,你瞎了嗎?你讓我演,我這麼漂亮,why?黃磊說,別啰嗦,找不著別人了。那段戲她只拍了一個星期,出來就兩集,但做了大量的準備,是她這幾年耗費心血最多的角色之一,她最喜歡這個角色的那個點是——一種對於失去的無力感。很多時候,不美反而是美,殘缺才是完整,苦恰恰是甜,她更清醒了。

等今年7月,一段在FIRST電影節上的演講,把海清拱上了熱搜。當天,一位在現場的觀眾說,那是一個自由的、撒野的、烏托邦式的夜晚。胡歌上台就扔掉了演講稿,在14分鐘的演講中說了3次自己「便宜又好用」。後來,朱亞文上台,也搭訕身旁的青年導演尋求機會,對方說自己是動畫片導演,朱亞文當場就學起了大象叫。人心在那種狀況下很容易被點燃。胡歌發言時,海清在手機上寫了一段話,上台後照著念了出來——「這番話憋了很久想跟大家講。親愛的年輕導演、著名導演、製片人,我們是一群非常熱衷表演的女演員,我們一直在堅持,靠自己努力從小走到大。我們和你們一樣,非常熱愛電影。但說一句實話,我們中的大部分人是被動的,市場、題材常常讓我們遠離優秀的作品,甚至從一開始就被隔離在外。這是我們的野心,也是每個演員的野心。歲月賦予我們經驗、皺紋、閱歷,寬容善良,善於溝通,我們沒有傳說中那麼不好合作。我們足夠專業,我們一定會比胡歌便宜,也一樣好用,希望大家給我們更多機會!」她終於把那個存在很久的困境說破了。最初,這個困境是她自己的。演完《媳婦的美好時代》,她得了個「國民媳婦兒」的稱號。一開始覺得挺開心,但後來發現自己被困住了,有時候,得到即牢籠,之後的這些年,用了很多力氣擺脫。她沒看劇本就接下了《黎明之前》,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角色跟「媳婦兒」不一樣。後來,她又去拍了行業戲、年代戲、抗戰戲……但時代變了,個人的困境又遇到了行業的困境。原來拍《玉觀音》,她提前8個月就拿到劇本了。《雙面膠》,提前4個月拿到劇本,她在家手打了一遍,重新排版、加東西。一些關鍵地方她自己做上提示,比如上一場戲是胡麗鵑剛掉完孩子,得在邊上標上:這一場吵架要稍微虛弱一點。後來,收到的劇本越來越多,但大部分都是爛劇本。很多都是不完整的,15集已經算很不錯了,有的只有5集,更誇張的,連大綱都沒有。開了機,劇本還在寫,邊拍邊改。也有過很困惑的時候,但最終發現困惑沒用,只能忍著,等著,因為,「如果你要堅持按照你原來那樣的話,你基本上就別拍戲了。」

在好朋友吳越看來,海清這些年屬於「挺順的」,兩個人見面大多都是分享生活,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對於那些苦和忍耐,海清幾乎從沒提過。曾暉是通過這次採訪才知道落選人藝給海清造成的打擊居然如此之大。「好像通過你們講的一些瞬間,通過你們這個媒介,我和那時候的海清取得了一些連接。」她說,如果再回去,她會好好地給海清打個電話,問她要不要出來坐一坐,或者,給她一個擁抱。當年,黃磊給曾暉打過電話,讓她去安慰一下海清。在曾暉的記憶中,她們並沒有就這件事深聊,兩個人都不露聲色地扛著各自的麻煩,然後就這麼過去了。後來有一年,曾暉在坐車的時候收到一個消息,海清在某個電影節得獎了,她想都沒想就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海清很快就接了。兩個人的對話很簡單,曾暉說,恭喜你,照顧好自己,海清說自己在車上,謝謝親愛的。過了一陣,海清忙完了,又打給曾暉,說,接到這個電話,她特別感動。一位採訪過海清的記者至今仍對一個細節印象深刻,坐飛機遇到氣流顛簸,別人都擔驚受怕,海清嗨得不行。海清喜歡飛,喜歡飛行,喜歡夢到飛,喜歡滑翔傘。這是她生活里濃度很高的甜。她描述的時候很生動,有毛茸茸的細節。她說:「在夢裡,我總是會有一雙翅膀,很大的翅膀,而且我老做一個動作就是這樣(扇翅膀),可能我上輩子是只鷹吧。我還會在夢裡跟自己玩危險的動作,就是貼得很低地飛,能感覺衣服都擦到地,貼到水,甚至勾到樹枝,那個灰塵都能起來了。越飛越低,然後快要掉下來的時候,我就扇翅膀,我說起來,它就能『刷』一下起來,那一下是最美的。」後來她去尼泊爾旅行,看到有人玩滑翔傘,發現夢裡的感覺是真的。只不過,人畢竟沒有翅膀,要借力,而風是要等的。「那半個小時,我們裝東西的時候,都沒有風,山上就很安靜。都裝好了,我和教練就站在那兒,我在前面,教練在我後面。我說,我今天能飛嗎?有風嗎?風會來嗎?教練說會來,他叫我閉上眼睛。待了好一會兒都沒風,教練說等風來,然後就等,我當時根本不相信,我覺得他在跟我開玩笑。」「當那個風來的時候,你還不確定,有一點點,然後越來越強,教練跟我說過,只要風一來,我跟你說run,你就run,我叫你停你再停,哪怕你腳離開地面你都要run。然後我就跑,當我腳離開地面的時候我都感覺不到,我還在跑,因為他沒叫我停,然後他說OK,fine。我去,真的在風裡面了,太美妙了,太美妙了,美妙死了。」

關於等,還有一個故事。海清愛讀歷史,一套《史記》看了很多年。小時候看《三國演義》,爸爸不許,扔給她一本《三國志》,要從正史看起。這兩年她興趣轉到日本戰國時期,開始讀豐臣秀吉、德川家康和織田信長。這三人在歷史上曾有一樁公案。杜鵑不叫了,怎麼辦?織田信長說,殺。豐臣秀吉說,誘。德川家康說的是,等。這和三人日後的命運形成互文。最後是不斷忍耐、不斷等待的德川家康,開創了200餘年的盛世。海清記得最清楚的是他的一句話:「人生就是不停地忍耐,不停地努力,等到機會降臨的時候,奮勇而上。」忍耐和等待,也是人生之苦,是常態。她小時候跳舞練功,腳抻直了,頭還要往上靠,腳尖要碰到鼻子。忍著,10秒,20秒,放下來筋都快斷了,但是特別長功,下回一踢腿就到鼻尖了。「等是心態,不著急。但不是行為,你要不停地,每天都要精進。」她說。海清最近一次嘗到生活中那微小的甜,是前一陣,一個人去了普陀山。這是她給自己的假期,每年一次,不帶父母、孩子,也沒有工作人員。她帶了一本愛麗絲·門羅的書《傳家之物》,很厚,一直想看的。門羅擅長寫女性,這本合集里幾乎寫盡了女性一生要面對的各種困境。有一天傍晚,她在千步沙的沙灘上散步,那時候遊客已經不是很多了,她脫了鞋,夕陽照著,呼吸到的風,是植物的味道,樹林的味道,海上的味道。走著走著,有樹枝划到她的腳,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