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給人的印象是與眾不同、格格不入，好像來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卻生活在被情感主宰的社會。」
文 | 施展華 編輯 | 林意欣
「你愛她嗎？」 「不，我一刻也沒有那樣想過，我不懂那種感情。」
乍一聽，以大部分人的第六感，或許都會把它鑒定為「渣男語錄」之一：這世界上難道還有人不懂「愛」這種情感嗎？
實際上，這正是熱播韓劇《惡之花》中的經典一幕，闊別十多年的姐弟倆重逢，姐姐發覺弟弟說起妻子女兒時，忽然變得溫柔起來，這和她印象中的弟弟性格差別很大，於是她不由得試探起弟弟的改變——她知道，對於從小有情感障礙的弟弟而言，要愛上一個人談何容易。
昨晚，熱播韓劇《惡之花》終於落下帷幕，吸引了數十萬觀眾在屏幕前守候直播。自七月開播以來，其緊張刺激、接連反轉的劇情不斷牽動觀眾，並頻頻登上微博熱搜榜掀起激烈的劇情討論。劇中，由李准基飾演的男主都賢收因為情感障礙的人設，只能根據觀察別人的表情來作出自己的反應，也常常表現出讓人意想不到的行為。他的每一次情緒變化，往往會成為觀眾們熱議的焦點。
你能想像得到嗎？世界上還真的有這麼一群人，他們缺乏用言語描述情感的能力，不能用語言恰當地表達內心態度、感受、希望和動力，不善於辨別情緒狀態和軀體感受，常常只描述軀體不適而不談自己的情緒。從表面上看來他們能與社會保持一致、適應良好，但經過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只是像機器人那樣機械地生活。[1]
「情感上的色盲」
在20世紀70年代初，國外有一項研究觀察了20例心身疾病患者，發現其中16 例有明顯的情緒描述困難並缺乏想像力的表現，他們不能夠很好地表述自己真實情感。
「他們給人的印象是與眾不同、格格不入，好像來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卻生活在被情感主宰的社會。」1972年，哈佛大學精神病學家彼得·西弗尼奧斯(Peter Sifneos) 將以上表現命名為述情障礙(Alexithymia)，又稱「情感難言症」。它並非是一種獨立的精神病，而是軀體或精神病時較常見到的心理特徵或繼發癥狀，並與疾病的治療與預後有關。[1]
「述情障礙的人自己不覺得難受，更沒有動力去改變，畢竟我又不需要隱藏身份。」 余琿是在一次心理諮詢的過程中得知自己患有述情障礙，醫生建議他去看各種文藝作品，和劇里的人物進行情緒溝通，然後再把它挪到現實中，還建議他寫情緒日記，用儘可能準確的情緒表達當天的經歷。不過，儘管嘗試了這些治療方法，他仍直言「說實話效果一般般」。
據了解，述情障礙最初是在臨床門診中發現的一類情感癥狀，主要表現為患者不能明確表達自己的感受，又被稱為情感表達不能，主要指個體缺乏識別他人和描述自我情緒的能力，具體表現在情緒識別困難、情緒描述困難和外部取向思維三個方面。［5］
其中，情緒識別困難是指個體在識別自己和他人情緒時存在困難，比如不能準確識別他人的面部表情變化。劇中，都賢收常常不明白妻子生氣的原因，只會通過不停地道歉、服軟來挽回。妻子發現他埋藏多年的秘密後心灰意冷，哭著對他說出「我討厭你」，他感到很鬱悶：「我無法理解，我完全無法理解現在的你。」
情緒描述困難則主要指在描述自身情緒時的障礙，如不能用準確的辭彙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想法等。在劇中，妻子識破了都賢收隱瞞的身份，依然對他報以理解，他忽然落淚。她問他：「你怎麼又哭了？」他卻回答：「我也不知道。」
余琿對這一幕感觸很深。「我有時候會哭，哭點有點怪。」
2015年，他喜歡的一位藝術家去世，知道消息後他哭了很久，今年7月他得知另一位藝術家去世，又哭了兩天。他還回憶道，「早年有一次女友來我的城市找我，她很感慨，但是我沒啥感覺，到後來我倆聊起這段經歷時，我哇哇地哭了……她當時就一臉懵圈。」
然而，他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哭的時候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情緒。相反，他首先想到的是去解釋這個情緒，「我會基於當下的事實邏輯推想自己的情緒，然而大多數推理是錯的。」余琿告訴筆者，對於自己的情緒，他不僅鈍感還常常無感。
而外部取向思維，則主要是指個體在生活中很少或極少關注內心感受，缺乏幻想，常常拘泥於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5］。劇中，都賢收需要通過看視頻模仿幸福的表情，余琿認為他這麼做「只是為了扮演一個好爸爸、好丈夫」，從而更好地隱藏自己的身份。
他坦言，除非自己有類似需要，不然並不會通過模仿和學習來表達自己的情緒，他認為自己沒有改變的慾望：「這麼做的目的何在？」
有研究表明，即使述情障礙人群意識到了自己存在「情感表達不能」的情況，他們也仍舊無法準確地辨別自己的真實情緒和感受。這種情況類似於「紅綠」色盲症患者，他們意識到自己無法準確分辨顏色，卻仍舊是不能正確辨別。[3] 因此，述情障礙又被稱為「情感上的色盲」。
得知診斷結果後，余琿也並沒有感到絲毫輕鬆：「有些病知道是什麼就快好了，然而心理障礙是，知道是什麼才是治療的開始而已，不過至少是向好的方面轉變了。」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
看到很多觀眾不太理解劇中男主表現出的情感障礙，路路在豆瓣上以親身經歷對網友進行了科普。她的小女兒患有自閉症譜系障礙，述情障礙是其中的癥狀之一。她發現，孩子從小不太能理解複雜的情感：「她不能通過感受情緒去判斷一些帶語境的話，只能通過邏輯理解字面意思。」
回想起在孩子小時候，大家會非常親昵地喊她，或者拿她的小肉手疼愛地親來親去，說「我要吃一口這個小手手」，一般情緒感知正常的孩子都會和父母鬧成一團，「但她會勃然大怒，因為她只能理解這些話的字面意思，不能理解這些語言背後疼愛的情感。」路路告訴筆者，相比正常人，孩子對於身邊的人和事反饋更少，且同情心和同理心更少。
其實，述情障礙是一個相對穩定的人格特徵，在成人人群中呈正態分布，10％到15％的個體存在顯著水平的述情障礙。國外的研究發現，述情障礙在人群中有13％～19％的發生率。國內對述情障礙的研究相對較少，一項對初中生群體的研究發現，述情障礙有23.6％的發生率，在其他研究中也有10％～18％的發生率。而述情障礙可能會影響到個體的人際關係，進而影響到自身的學習能力、社會適應和心理健康。[2]
余琿表示，在人際交往中他總是較難融入群體，容易給人孤傲的表象，因此交不到真心朋友，交女友也很容易分手。此外，很多人會覺得他「沒眼力見」，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為此丟過工作，傷過真正深愛的人，還差點把一個有自殺傾向的人推到真要自殺的程度。」而他是在心理諮詢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然而已經發生的就無法改變了。」
目前，他的女友有嘗試去改變他，比如對他有較多的情緒爆發，以及更多的溝通，他們之間的吵架往往以溝通和解結束。「她有啥情緒都會說，並且告訴我她身體上的變化，算是用身體當教具來教我，某種情緒應該是什麼身體反應。」儘管如此，在女友看來仍然收效甚微。
他坦言，自己偶爾是會向她表達愛意的，「但感覺不到愛是真的。」有時候，女友做了讓他感動的事情，他會表達感動但不會說愛，女友便會誘導他表達。余琿認為，面對有述情障礙的人，伴侶和家人往往是感到最無力和崩潰的。「她的無力感是因為自己犧牲那麼多，卻換不來情緒上的共鳴與反饋，而這很可能像是無底洞，可能一輩子都會如此。」
「男朋友和男主有一樣的情感障礙。」看了這部劇，小妍也在豆瓣上寫下了自己的經歷。男友曾告訴她，自己很冷漠、不懂愛，他從來不會思念爸媽以及關係很親的外婆和妹妹。
小妍記得，男友也曾對她說過「我沒有愛這種感情，不知道愛是什麼」。很久以前她以為他是故意這麼說，是想表達不喜歡她的意思，後來她才逐漸理解，「他的邏輯是自洽的，他就是這樣的。」
「述情障礙不意味著沒有感情」
然而，不少人會誤以為述情障礙者是完全缺失感情的。路路解釋道，述情障礙並不意味著沒有感情，事實上依然有基本的七情六慾。而所謂障礙，是指不流暢、不自然，低於正常水平而已。隨著年齡增長，她的孩子對身邊人還是慢慢產生了情感，「比如她總說最愛我」，但是相較同齡的孩子而言，她感覺到自己孩子確實是屬於情感比較冷漠的。
小妍仍記得，每當她吵架發泄情緒，或者表達自卑、傷心等複雜感情時，男友總是表現得特別懵，「他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為什麼會哭。」在日常交流中，一旦她的表達有邏輯斷層，尤其是描述情緒時，他會說「聽不懂」。不管是高興還是難過，他總是特別克制情緒。
他偶爾也會很平靜地告訴她自己某一刻很生氣，其餘時候都很少向她表達情緒，也從來沒有表現過比較激烈的情緒。小妍哭笑不得地告訴筆者：「而他表達自己不爽時都是在那一個多月後了，所以他僅僅是陳述了一個事實。」
不過她察覺到，男友從來沒有因此有「哪怕一點點困惑」，相反，他還覺得這樣少了很多煩惱，「我們之間有溝通過，但他自己不認為這是一種障礙。」看到一些反轉新聞事件，他會直言「共情能力是最沒用的東西。」
在人際交往中，他的交流習慣就是不會隨便「兜底」，包括對她也不會事無巨細地交代。「不過他會和我交心，畢竟我們在一起快三年了。但是老實說，他和朋友是比較難交心的。」
小妍發現，男友好像並不能理解怎樣做會讓自己開心，而且這種狀況改善起來特別困難。她嘗試準確表達出自己的情緒，說出自己對他的需求，儘管男友的回應通常比較「機械」，但這樣已經讓她足夠開心了，不過有時候她又覺得「離目標還是太遙遠了，挺泄氣的。」
劇中男主和姐姐各奔東西十多年後終於重逢的場景，讓路路印象頗深。她想，這時換作正常人早該有激動、傷心等各種情緒交織而來，劇中姐姐明顯哭得不能自已，而男主角卻只是淡定地告訴姐姐自己選擇再見面的原因。
「這反應跟我第一次送孩子去幼兒園時，真是一模一樣。」她回憶道，那時幼兒園裡初次上學的孩子們哭聲震天，畢竟是第一次離別，家長們也忍不住偷偷擦著眼淚，「但我家孩子全程淡定玩積木，跟我揮了揮手，就再也沒朝我看過了。」
孩子兩三歲的時候，旁人逗她說「有人打你媽媽」，孩子卻仍然自顧自地玩著玩具，「完全不管我，當時真的有點傷心，一般正常的兩三歲孩子會維護媽媽的。」路路告訴筆者，其實孩子並不是典型的自閉症，沒有語言障礙和智力障礙，智商、語言、外表都與正常小孩無異，但是深入了解後才會發現異常。孩子四歲時到醫院檢查，被醫生診斷為高功能自閉症。
路路難免會感嘆，「人是情感動物，情感障礙者難以和正常人建立起情感鏈接，這對於過群體生活的人類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
「情緒會投射在身體上」
雖然述情障礙人群會出現「情感表達不能」的情況，但這並不代表著述情障礙人群沒有感覺，他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據了解，述情障礙人群會存在一種被精神病學家稱之為「軀體化」的現象，即把情緒上存在的問題誤認為軀體上出現問題。述情障礙人群總是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生理疾病或是抱怨各種身體不適感，比如痙攣、喘不上氣、心跳過快等。但實際上他們所謂的生理上的不適其實是情緒上的不適 [4]。在劇中，都賢收遇到外界壓力時，也常常會捂住胸口喘不上氣。
「這種情況太多了。」 余琿說，他從大學畢業開始就有一個毛病，每逢壓力大時就會出現頭暈、背疼或者嗓子癢的癥狀。「去醫院看過好多次，彩超、CT、核磁，甚至連癌症三項都查過。」
醫生說他並沒有什麼大礙，但之後他還是會出現類似癥狀。他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學校時，如果受到欺負或者被老師訓誡了，一定會發燒、肚子疼或者拉肚子好幾天。余琿仍記得，五年前姥姥和奶奶相繼去世時，他一點也沒哭，但是後來就落下了失眠和胃痛的毛病，現在偶爾需要服藥才能睡著。
儘管如此，述情障礙帶來的也不全是壞處。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主任醫師于靖曾在線上醫學平台上解釋，有述情障礙的人由於沒有情緒，基本上只關注外部世界的事實信息，想像力匱乏，非常現實，「但他們的邏輯思維通常很好，他們用理性思考。」
余琿對此深以為然。他坦言自己熱衷於看懸疑推理小說及影視作品，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感覺自己某個時刻智商「掉線」了，會懊惱不已。他還補充道，有述情障礙的人因為受情緒影響小，會有些本事，容易小有成就，「比如劇中男主就是金屬工藝師。」
經過多年的研究，學者們對述情障礙的研究逐步深入，也不斷探討著述情障礙的本質和形成機制。
當前主要有兩種對述情障礙形成機制的解釋，一種是缺陷假設,即認知機制，認為述情障礙體現了個人在情緒認知加工上的缺陷，正是這些認知缺陷才導致了述情障礙的外在特徵。[6]
另一種是從社會和發展心理學角度出發，即社會機制，認為高述情障礙的產生與兒童早年的一些經歷有關，它隨著人的逐漸成熟而得到發展，並在社會文化和社會關係中得到不斷的強化，所以它受到很多社會心理因素的影響。[6]
「謝謝你們的包容」
小妍在帖子里寫道，她一直告訴自己要耐心引導，不要隨意對男友發泄情緒，「但是一旦泄氣，就覺得好累好累。」在很多方面，她都覺得他是比較理想的伴侶，可是卻感覺這樣的情感障礙像絕症一樣，自己再努力都沒有辦法讓他治癒。
評論區里不乏勸分手的網友，有的直言：「真的有必要花這麼長時間、而且結果也不一定是完美的？劇里我肯定勸堅持，現實我只想勸你快跑。」也有人表示理解：「降低情感共情方面的期望就好，十全十美的人不存在。」
小妍在回復其中一位網友時說道：「剛在一起時我經常會因為這個很崩潰，但現在感覺得到雙方的小小進步，其實感到受傷可能還是因為期望太高了。」
余琿的女友曾告訴他，和他在一起時雖然也經常感到受傷，但在外被人否定時就不會那麼難受，「可能是低期待會帶來的高欣喜？」他想，自己也很希望和大家建立起深刻的信任關係，可是這對他而言極難。余琿坦言，對於身邊人他一直想說，「很感激你們對我的包容，也很抱歉傷害了你們，辛苦了各位」。
「做一個情感障礙者的家屬，真的很累。」路路發覺，孩子很少會有和誰難捨難分的時候，無論是對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是朋友，她總是能很酷地說再見。讓路路印象較深的一次是，家裡有一個阿姨帶了孩子三年，分別時阿姨哭得眼淚婆娑，感到非常不舍，但是孩子卻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可見，讓一個情感障礙者去愛上一個人，真的很難。所以劇中男主一開始說不愛女主，真的太正常了。」她不由得感慨道。
路路向筆者表達了她的擔憂，她特別怕孩子生活在一個只有自己的孤島上鬱鬱寡歡，因此她嘗試著引導孩子如何和別人相處，如何和自己的情緒相處。她坦言，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即使她異於常人，我也要始終愛護她，信任她，守護她。」
「我願意做她和世界之間的橋樑。」
（應受訪者要求，余琿、小妍、路路均為化名）
述情障礙的治療建議：目前，在臨床實踐中常用並且被證明為有效的方法有日記法、閱讀、心理療法等。[2]
01
日記法。研究表明，寫作對加強個體的情感感受能力是非常有幫助的。對於述情障礙患者來說，這可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是長期堅持可以幫助擴大視野，有意識地感受到周圍人的情緒和自身的情緒變化。
02
閱讀。在閱讀中，述情障礙者可以學習作者描寫情感、思想和個體經驗的方法。良好的閱讀習慣不僅可以幫助個體積累知識，還可以幫助個體在閱讀中體會他人的情感，學習他人的表達方法。
03
對藝術的學習。所有的藝術作品都包含一定的情緒，它們或者表達的是創作者的情緒，或者是藝術形象的情緒。在藝術學習或創作過程中，人們可以體會不同的情感，它有助於人們表達自己的情感。
04
心理療法。通過有意引導來促進述情障礙者學會表達，可以幫助述情障礙者學會正確認識個人內部情緒情感狀態，以及怎樣識別他人情緒。
05
團體心理療法。在團體治療中，治療師會給成員創造一個安全的環境，成員之間可以相互鼓勵支持，參加角色扮演和非語言交流等活動去表達自己內心感受。
06
催眠和放鬆訓練。通過催眠和放鬆訓練，可以喚起述情障礙者的記憶或者激發他們的想像力，以此來緩解述情障礙癥狀。[2]
參考資料：
[1] 述情障礙臨床研究現狀綜述 趙愛珍，耿德勤（2001）
[2] 述情障礙的研究現狀及干預 楊雪莉，梁宗保（2016）
[3] 青年述情障礙、衝突應對與親密關係質量的關係，姜琪（2016）
[4] 述情障礙研究綜述 隋華傑、姜漫莉、張成林等（2016）
[5] Taylor G J． Recent developments in alexithymia theory and research．The Canadi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 La Revue canadienne de psychiatrie（2000）
[6] 述情障礙成因的認知及社會機制 張春雨，張進輔，張靜秋，張蘋平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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