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終於探了一下脖子,從門框給我的有限視界中看見霧裡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我能確定的只是那傢伙持著一挺機槍。我看了一眼阿譯,「他們真要衝進來。」
阿譯的表情像是死了。
迷龍浮現出一副笑容,當他打算把誰往死里揍時就會是這種表情。「進來就對了。」他舔了舔嘴唇,「在那邊只好揍你們這幫王八孱蛋,來這才有鬼子殺。多有得罪啦,弟兄們。」
如果沒聽錯,迷龍是在道歉。那意思就是說我們中沒人相信自己還能再多活五分鐘。
我站了起來,瘸向這L形走廊的拐角處,迷龍愣了一下,沒說話跟著,當看見我藏在拐角里,他樂了,我發現連同阿譯在內,我們僅存的二十齣頭的人也跟了上來。
迷龍看出我的心思,「多干一兩個?」
我簡單地嗯了一聲。
於是迷龍向所有其他人揮著手,「後邊貓著去。我們死躺了,你們上。」
大家已經沒得選擇了,於是很聽話,這地方實在沒什麼藏身處,他們只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可能避過第一陣彈雨更便於撲上去用牙撕咬的位置。迷龍夾塞到了我的前邊,不辣在我後邊,我們三個看來將是第一批死的。我不放心地看了眼阿譯,他現在看上去倒也平靜了,用雙手握著他的手槍,雖然沒舉起來,但槍口確實沒指著我們,而是指著拐角的方向。
我捅了捅迷龍,向他伸了一隻手。迷龍稍後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腰上別著撬棍,手上拿著沒下過刺刀的三八槍,他一個人佔有了全體三分之二的武器,還特無辜地看著我,「你要啊?」
我問他:「你不指望你被機關槍掃的時候,我只能在旁邊對日本人吐口水吧?」
迷龍樂了,「那倒挺像你乾的事。」
我有點兒氣結,但那小子下了三八槍的刺刀給我,他尋思了一下,乾脆把那支槍也遞了過來,我很振作地去接,但他是把步槍交給了不辣,這讓我有點兒發愣。最有用的武器並沒交給我,我發現我不比阿譯好多少,我出了最多的主意,卻並不被信任。
迷龍拔出了他的撬棍拿在手上,那玩意兒對他的距離和身板來說確實都更加合適。不辣迅速檢查了一下他的槍,把槍背帶解了下來,猶豫一下,交給豆餅,「等我們都死了,你上去勒。」
康丫探出頭問:「有我的沒?」
不辣回頭罵道:「生得比驢還笨。你待會兒問鬼子有我的沒?」
康丫辯解道:「天地良心…」
「閉嘴!」我喝止了他們死到臨頭的辯論。
好吧,他們閉嘴了,我知道他們只是想緩解一下緊張,我們這樣貧著開始,也就這樣貧著結束…
一個人影和他的機槍一塊在門口晃蕩,我聽見一聲輕輕的咳嗽。
那雙腳在門外輕輕地停住,從聲音我們聽得到他在吸氣,吸進這倉庫里嗆人的煙霧,以便讓自己前行時不受太多干擾——這是一種很古怪的處事邏輯,但是他成功了,又輕輕咳了一聲後他便可以壓制住了。
我們也在輕輕地咳,我沖身後那一片狠狠地揮著拳頭,讓他們捂住自己的嘴。
那雙腳踏了進來,在牆上的彈孔前停頓了一下,在迷龍撞開的門前又猶豫了一下,但基本沒有停滯,他越來越靠近我們所呆的拐角。
迷龍舉著撬棍,我平持著刺刀一個刺的姿勢,不辣為了更好的射界,稍偏離我們的身後,從一個小銳角上對著拐角,豆餅把槍背帶勒在兩隻手上,其他人像一群撲食動物的標本一樣待勢著,我們很像一組群雕,如果留到很多年以後可以讓後人見識一下什麼叫一無所有。
腳步聲停住了,停在拐角那頭。
我聽見身後一聲輕輕的咳嗽,我回頭,郝獸醫正死死捂住不辣的嘴,不辣端著槍,一臉闖禍了的表情看著我。
然後那個腳步聲開始動了,你可以想像,他也知道咳嗽的人一定失驚,於是一個橫向的跳躍,把槍口對準了我們。
不辣「砰」地開了一槍,「殺」「啊」「哇」「呀」——我們齊聲開始嘶聲大叫,二十來條嗓子在這封閉空間里做這樣的獅吼真是讓叫的人也夠一嗆,它足夠把人吵死。
迷龍和我撲了出去。
那個人是可以開槍的而沒有開槍,也許是被我們吵昏頭了,也許是看清了我們,總之有很多解釋。距離太近,迷龍都來不及揮撬棍,直接撞上了他,將他猛撞在牆上倒下然後被迷龍用沉重的身軀砸住,我閃開了迷龍的背脊錯步到兩人側面找來襲者的要害時,迷龍已經半點兒不耽誤地揮起了撬棍打算砸爆對方的頭,而我也用刺刀對準了來人的下頦,打算由下至上地直通到天靈蓋。
那個人平靜地對我們說:「喂,我是你們團長。」
我們獃獃地擠在並不寬敞的走廊里,迷龍的撬棍揮在半空,我的刺刀頂在來人的頦下,不辣保持著一個拉栓上彈的姿勢,退出的彈殼還在他腳下旋轉,豆餅蹲踞著展開他的槍背帶,像是個六扇門裡的狗腿子,郝獸醫好像要咬人,蛇屁股好像要撲人,康丫窩在某個門旮里不易被打到的地方,阿譯臉蹙得像苦瓜,平舉著他的手槍,眾生百態,此時無聲,齊刷刷瞪著一個正要被迷龍開瓢被我穿刺被豆餅勒死,並且已經被不辣在肩膀上打出一個洞來的**中校。
他很年青,比我大但大不了一輪,如其說骯髒不如說一身硝煙,他的衣服上濺著血跡,如其說疲倦不如說有些厭倦,與這種厭倦相背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可能是我曾見過的最亮的一雙眼睛。他總是帶著笑容,第一眼見他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但這種笑容並不見得讓人舒服,因為你會覺得他是把笑容叼在嘴上的,就是說那並不是笑而是一種態度,你用不著質疑他的幽默但你會痛恨他的態度,尤其如果你是我這種喜歡藏起很多東西的人,你會覺得你所有的藏匿都像三歲小孩想藏起一頭恐龍的企圖。
他不是我們的團長,我們的團長是虞嘯卿。這種笑容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後來我想起來,如果狗會笑,在禪達亂躥的一條大狗會是這樣笑的。
他耷拉著眼皮,似乎想看見頂在他下頦上的刀尖,又看了我一眼,我收回了刀,至少有半公分的刀尖已經捅進了他的肌膚,但我毫不歉疚,因為那傢伙的眼神和表情絕對讓我覺得深受其辱。
然後他看著迷龍,迷龍仍舉著他的撬棍。
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們不錯,一路過來,英國佬兒在跑,中國佬兒在逃,你們是我看見唯一在和日軍開戰的——喂,你老兄?有完沒完?」
他喝的是迷龍——我猜想迷龍對此人的感覺和我一樣,因為迷龍起身讓過一旁時沒有絲毫的內疚。那傢伙並沒打算立刻起身,而是先看了一眼右肩上被不辣拿步槍穿出的一個洞,然後拄著槍站了起來——被迷龍這東北犀牛撞了一下後他居然沒有放脫手上拿的英制布倫式輕機槍,他先去找了一下他身後牆上的彈孔,他找到了,那發子彈穿透他肩頭的肌肉後射進了牆裡。
他轉過身來,立刻在我們身後找到了開槍的人,「真行。再哆嗦一個公分,我這肩胛骨就叫你廢了。」
不辣站在充斥了這建築的煙霧中哆嗦,他的槍也在哆嗦,像支毫無殺傷力的燒火棍子。那傢伙看著他,除他之外我們都看得出那傢伙幾乎是在讚賞地看著他,但不辣看不出來,他越來越抖,抖得不像話。
不辣最懼長官,而一分鐘之前,他打穿了一個中校,現在,該中校成為他這輩子曾對話過的最高長官。
當煙霧漸漸散了點,現出不辣身後的那群芸芸眾生——大多數人還保持著自己生動的造型——那位中校的眼神忽然變得冰涼了,像是凝固了,並且讓他目光注視下的人也像是凝固了。他看著我的同僚,我從側面看著他的眼睛。
我討厭這樣的眼睛。看你時他是仵作,你是屍體,這樣的眼睛不會隱瞞必然的死亡。這樣的眼睛告訴你,他殺過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類,他丟棄了很多事,他經歷過很多次的冷靜和瘋狂,傷逝與悲憫-來自屍山血海的眼睛。
不辣忽然不再抖了,但是從他身上裹得架裟一樣的緬錦下,漸漸浸出一灘水漬-他嚇尿了。
我們一片死寂,然後那位中校終於開始動作,他動的時候就顯得活躍多了,你不會覺得有一個人正在為你掘好墳墓,他像你一樣,是個活人。
「你不錯。向你認為是日軍的人開槍,並且一槍命中,要是少點哆嗦就好了。」他為不辣點評道,「我不怕人哆嗦,怕的是人撒丫子跑到一個用不著哆嗦的地方。賞十塊半開,我沒帶,打完這仗給你——你們有多少人?」
我們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最後一句問的不是不辣,於是所有人看著阿譯。而阿譯理直氣壯地看著我,「孟連長?」
於是那傢伙也看著我,我低了頭,我不願意被這樣一個人的目光穿透,「不知道。沒時間點數。」
但他已經數完了,一眼撣十個地數,「好像是二十二個。——被四個日本兵圍著當兔子打?」
我解釋道:「日本兵是二十多個。我們沒有槍,飛機迫降時我們只有一條褲衩。」
那位用機槍嘴碰了碰我手上的刺刀,「這是你先生的褲衩?」
我終於抬頭了,看著那傢伙戲謔的眼神,那樣的神情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真是讓我憤怒,「長官,如果您想整死我,還可以說我還有一嘴牙可以咬死日本人。」
那位看著我,直到我受不了又低下了頭。「一口好牙-中尉,你經常覺得有人想整死你?」他說。
我咬著我的那一口好牙。他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被迫害狂,可我清楚我只是個被老天爺整的無神論者,不巧碰上一個比我更損的人。
那位把他的機槍扔給了迷龍,用空出了的手檢查自己肩上的槍傷,「只有四個日本兵,多出一個,我自己砍一手指頭。你們大概真的被二十個日本兵追過,可他們分出了十六個去追英國人。他們覺得不值得用二十個人對付你們全部,只用一挺機槍,四個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脫掉了半邊上衣,找出一個急救包包紮肩上的傷口,那樣動作很不便利,他抬頭看著我們,用一種「為什麼不幫我」的責難表情看著我們,遲疑了一會兒,郝獸醫終於上去幫他,但郝獸醫顯然也不願意靠近他。
那傢伙摸了摸包紮利索的傷口,「如果只有一條褲衩,那幹嗎不用褲衩乾死日軍呢?」
我在煙霧、隔壁建築的爆炸、這棟建築已經從頭頂上透進來的火光看著那傢伙,他看著我們全體,燒碎了的木頭瓦塊在他身後也在我們身後落下,我們已經聽見這建築的某個部分被燒得坍塌,但那傢伙一動不動的,平靜得像掘墓人一樣看著我們。
他是個瘋子,說了句瘋話。只有瘋子才會在這樣的世界裡這樣平靜。
那傢伙終於轉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散步一樣的速度,於是我們也保持著和他一米開外的距離出去,速度很慢但必須等待,因為我們寧可面對煙熏火燎也不想走在他前邊。
第二十六章
我們在日軍曾經隱匿並封殺我們的林沿慢慢走動,這裡停著一輛吉普車,車邊有四具日軍的屍體,而車上有一具中國兵的屍體。我們沉默著,沒人想跟這麼個無法預測的傢伙說話,我們一聲不吭地解除死人們的武裝歸我們所用,往下是衣服。那傢伙似乎也不想理我們,他背著我們,一直看著那兩棟燃燒的建築。
但這瘋子真的救了我們,據說他乘的飛機平安降落在機場,然後他就和他的親兵弄了輛車來找散落在四周叢林里的部隊。他發現我們被圍,便在霧裡喊著萬歲左沖右馳,日軍以為上司駕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一匣機槍子彈全部報銷。如果不算不辣開的槍,他毫髮無傷,傳令兵死得也與此無關,傳令兵死了,因為他曾經駕車衝過包圍機場的整個日軍聯隊。
我們是他找到的第一支中國部隊。他說他叫龍文章,正在找應該歸他指揮的川軍團。
龍文章忽然回過身來叫我:「孟連長!」
我用日軍的水壺喝水,他那樣毫無前兆的大叫讓我嗆著,我忍著咳嗽沉默地看著他。
他說:「你被撤職了。到底了,二等兵。」
我輕輕地把忍住的那半個咳嗽咳完,因為往下需要憤怒的力量,「你不是我們的團長。我們是川軍團。」
他厚顏無恥地看著我,「撥給我指揮的就是川軍團。」
我盯著他,「川軍團的團長是虞嘯卿。」
龍文章半點不嗑巴地說:「他死了。你們現在歸我管。就是這樣。」
我只好沉默,現在他最大,怎麼做他說了算,你能怎麼辦呢?
那傢伙解決了我之後,思維立刻跳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和英國佬兒打交道是真他娘叫三屍神暴跳。你們不會正好有人會說英語吧?」
我立刻力圖離開他的視線,但那群折騰日本零碎的傢伙無一例外地看著我。於是我們這位初次謀面的團長把大手一揮,把我們全包在裡邊,「你們從現在起就是我的指揮部了。」然後他對我說:「你升級了,上等兵,你以後做我的傳令兵。」
我無法讓自己不去看車上那具中國兵的屍體,他的上一位傳令兵,現在成蜂窩了。他明白我那意思,自覺有趣地看了我一眼,說:「看你運氣了。那條腿怎麼回事?」
郝獸醫替我回答:「他拿手榴彈敲死一個軍曹時被敵軍用刺刀從後邊捅了。」
老頭兒有點兒氣乎乎的,所有人都有點兒,因為都知道我在替阿譯受過。
龍文章饒有興趣地重新打量著我,「原來你能做好一個上士可做不好連長?上士放心,這仗打完,治不好你的腿,就拿我的腿給你接上。」
我們無法不錯愕地看著他。但我看著他的時候絕對不是錯愕,是恐怖。
我的連長做了二十八小時,二等兵做了一分鐘,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鐘,現在我是孟煩了上士。我怕得打寒噤,他完全不在乎銜稱,心比天高,一個心比天高的指揮官眼裡,我們全是長了腿的炮灰,他會讓你死九十九次,還問為什麼不湊夠一百次。
現在他完全不管我了,他走向我們那群正在打劫日本屍體的人,現在我們又多了四支三八步槍,一支中正步槍和一支布倫機槍,就算不好意思扒中國兵衣服,我們還有四個人可以穿上褲子,四個人穿上衣服,我們正在做這件事。
龍文章打量著我們,「你們怎麼找著什麼都往身上套?」
康丫也並不總是隨和,看來人人對他有義憤,「我們光著呢,長官。」
長官譏諷著下屬,「身上包的旗袍還是裙子?」
蛇屁股答道:「緬甸布。我們就找著這個。」
龍文章擺擺手,「都扯掉,連鬼子衣服,都脫掉。」
我保證這比撤我的職更讓人們憤怒,從那一瞬間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得出來。
迷龍沖著龍文章不快地說:「長官,送死就送死,死不高興趴個一字,死高興了躺個大字,可至少得有塊布。」
那傢伙乾脆利索地說:「你們有褲衩了。扯掉,就算只是褲衩它也是條中國褲衩。」
只有人僵峙,沒有人響應。
我身邊的郝獸醫跟我附耳:「這傢伙…搞不好鬼子罵聲中國豬,他就會讓我們為這三字往槍口上沖。」
但是那傢伙耳力好得出奇,手一抬,立刻就把類似郝獸醫的這種異議給說服了,「我沒那麼瘋——你們都聽好了,這裡是緬甸,這些天這裡會死很多黃種人,死了以後唯一能拿來認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這仗打不贏,很多人的屍體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們願意死了以後跟日本兵埋在一起嗎?你們死了做鬼,再跟日本兵同寢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我父親愛看《三國》,諸葛智似半妖,被他喜稱為妖孽。我眼前有這麼個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進,他能輕而易舉讓一群人做他們最不想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忙不迭撕扯掉身上的緬綿或任何不屬於中國的衣服。
近夜的霧色下一個倉庫在爆炸,我們曾待過的那個倉庫已經燒得在坍塌,我們在火光襯映下搬送中國兵的屍體,把他們排列成行放置在空地上。
後來我們把我們的死者排列成行,我們的傷員死了,龍文章要求我們把林間死於日軍追殺的屍體也集中過來,天黑了,我們只找到五具屍體,加上他,我們還有二十二個活人。
迷龍和康丫把車上那具中國兵的屍體搬過來並排放置,迷龍把屍體放下後開始扒中國兵身上的衣服。
龍文章攔住迷龍,「幹什麼?」
迷龍是理直氣壯的,兩隻解人扣子的手仍停在死人的扣子上,「穿衣服啊。這樣死了也不會跟小日本埋一塊。」
「你要穿就得有人脫。手拿開。」
「是活人穿,死人脫。」迷龍明顯是不忿的,他的手仍停在原處沒有動過。龍文章從他身邊走時在他頭上推了一把,讓他坐倒,「我不希望你們覺得你們死了以後還會被人扒衣服。這樣就更加沒種死啦。」
然後他開始脫,地上有四具只有褲衩的屍體,他摘下帽子為其中一個戴上,然後把上衣脫給了另外一個,對第三個他脫下了他的襯衣,對第四個他脫掉了他的褲子。
「幫他們穿上。」那個已經像我們一樣**了的男人說,聲音有點兒發悶。
我們在短暫的沉默後開始做那件事情。只有一條褲衩的中校背著一支中正步槍,在我們身後看著我們做這種忙碌,我們的動作慢慢地由開始的機械生硬轉成後來的柔和,郝獸醫甚至用手托著死人的後頸,以免放下時磕了他的頭。
「你看,你們開始記事了,他們是你們的同袍,死了也是。」龍文章在我們背後說。
當我們忙完這件事後,我們在屍體邊沉默著,他往前走了兩步,看了看那些已經被打上了中國標記的屍體,他又走了幾步,幾乎已經瀕臨了那兩棟燒著的建築,一棟在炸,一棟在塌。他轉身看了看我們,「現在我跟你們一樣了,我要死了就會跟你們埋在一起。你們不要嫌煩。哈哈。」
那種直接念白出來的笑聲讓我們有點兒不寒而慄,那棟爆著的建築又爆炸了一次,然後整堵牆坍塌了下來,那傢伙又回頭看了一眼,不是被驚著了,而是為了提醒我們該看著哪裡。
「你們知道在爆炸的是什麼吧?——那個一臉驢勁兒的,我問你呢。」龍文章用下巴指指迷龍。
一臉驢勁兒的迷龍悻悻地地說:「槍、子彈、手榴彈,那啥那啥的。」
龍文章揶揄著我們所有人,「連你都知道,那就所有人都知道。在爆炸的是英國人本來說要給我們的槍,你們本來可以有武器的,你們直奔那裡邊,就有了武器,可你們直奔你們的遮羞布,然後被區區四個日本兵圍起來打。」
「英國人把彈yao庫點上了,它在爆炸。」阿譯說。
龍文章看著阿譯,「被炸死,被少你們五倍的日軍圍起來打死,喜歡哪個?」
我們沉默。哪個都不喜歡,但如果非得選擇肯定每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現在英國人可以說了,連交給我們的槍都保不住。」龍文章說。
然後他跪了下來,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著燒著的霧夜裡,他向那五具中國兵的屍體單膝下跪,姿勢很怪,單膝,一手拿著武器,一手墊在膝上,然後他把自己的額頭放在墊在膝頭的手背上——他那樣做了足有半支煙的功夫。
我們看著他,現在這個神經質的傢伙做什麼我們都不奇怪了。
他給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說話,說的什麼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說話時變得很平和,再也沒有嘲弄。他對死人很尊敬,和他們很平等。
龍文章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現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著那張平和恬淡的臉,映著冷靜與瘋狂,映著傷逝與悲憫。
我沒見過對這樣專心對待死人的人,對活人卻漫不經心。
遠處的火仍在燒著。我們找到了一個廢舊的汽油桶,往裡邊灌注了水。
那個只對活人缺德的傢伙用一個手提的五加侖油箱往桶里倒著東西,黑乎乎的,也許是染料,或者是瀝青,甚至是原油,總之讓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我們在禪達聽到的大勝現在已經成為潰敗,英軍不希望中國盟軍進入他們曾經的殖民地,以至我軍坐失良機,日軍橫插直入,成為緬甸土地上的決勝者。我軍主力向滇邊撤退,而英軍撤向印度。
我們這樣的人被草草組織,然後扔進戰場填補空白,結果只是在潰兵中增加更多潰兵。我們趕上的是這場戰爭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龍文章放下了桶,鑽進了桶里,我們瞪著那小子又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們,把頭也浸進了那黑漆漆的液體里。
黑色液體上冒著那傢伙在裡邊呼吸造成的氣泡。迷龍拿著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槍做了個刺殺的姿勢,當然,現在那還只是半真半假。
那傢伙再冒出頭來時,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臉,笑了一下,齜一口白牙,露兩個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樣,摸著黑走黑林子。」
那個黑色得像妖異一樣的生物從油桶里跳出來,像狗一樣抖擻著身子,甩得我們一身黑點子。他做著請君入甕的手勢-往下到我們。
那玩意臭得讓人想嘔吐——我們一個個鑽進去,把自己浸進去。
他弄了一桶臭哄哄的東西讓我們鑽進去,當出來時我們足夠嚇死自己的老媽。我慶幸我的父親不在,否則他一定會說我有辱門庭——辱及了我從來不曾覺得光耀的門庭。
我們一個個鑽出來,站在那兒,一個個淌著黑水,不知所措——連郝獸醫也沒曾被放過。很難形容這樣的一支軍隊,光著裸著,黑得象霉爛了的樹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掛著臨時湊就的背具、彈袋,手榴彈用繩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綁在腰上,我們儘可能地均分了來自死人的武器,讓每一個人都有可用的傢伙,有人操著一頭粗的樹棍。
而龍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動靜,活人去打仗。」
不辣發牢騷:「他媽光著。」
龍文章文縐縐地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大老粗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和阿譯幾個聽得懂的,我們要很久以後才明白他那八個字有夠多貼切。
於是我們出發。
第二十七章
我們一群山魈一樣的東西,以一個散兵隊形在林中推進——帶隊的龍文章顯然深諳軍事,儘管他罕有使用軍事術語。斥候,主隊,側翼和後方都被他用這區區二十二人照顧到了。指揮我們的人是個謎團,他肯定打過很多仗,從來不用軍事術語,卻兼顧諸種戰術細節,只有戰場上泡出來的人才會這樣。但是他比阿譯還可惡一百倍——比阿譯可惡一倍的人就該處決了,我覺得。
迷龍拿著那支布倫式輕機槍,最有殺傷力的武器派給了他,但他不滿意,他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他加倍地不滿意。
康丫抱怨道:「我餓了。」
迷龍把手上的東西抹到樹上,說:「我快吐了。我好像剛跟茅坑打過仗。」
我提醒他,「那你肚子里也得有東西吐。」
康丫有了聲援,於是加倍抱怨,「他吃飽了來的。可我們呢?啃樹皮也得給點空兒啃吧,就這麼走啊走的。」
他沒吃東西來的,他那車不光沒油了,連個食物渣也找不著。綜合英軍對我們的態度,我認為那車是偷來的——可是這要緊嗎?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到別地方,「吃的待會兒說。現在最要緊的是他要帶我們去哪兒?」
有我這樣煽火,迷龍立刻開始沖著前方的龍文章大叫:「喂,這黑七麻烏的,我們也黑七麻烏的,你要帶我們上哪兒?」
龍文章的回答簡直是敷衍,「前邊。前邊。」
我提高嗓門說:「往哪兒走不是前邊啊?」
龍文章還是敷衍著,「前邊,前邊。」但我倒是提醒他了,他沖著我叫:「傳令兵,上前邊來,你不該離開我三米之地!」
誰去他那兒呀?走得不知道什麼叫累似的,還是一個易受攻擊的角度。我裝沒聽見,繼續跟迷龍他們低語:「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混蛋。混蛋,八嘎。」
康丫說:「以後咱就叫他八嘎。」
龍文章還在叫:「傳令兵!」
我裝沒聽見,「不,八嘎不夠,他叫死啦死啦。」
迷龍點頭,「死啦死啦好,我整死他。」
我們前邊走的郝獸醫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煩啦,你在想什麼呢?」
「你脖子擰回去朝前瞅,別閃了老胳膊老腿。前邊那是損家他祖宗,叫個死啦死啦。」我用下巴指指龍文章。
龍文章提高了嗓門,「傳令兵!立刻過來!」
這回我聽見了一聲槍栓響,我前邊的弟兄們可倒好,齊刷刷閃開,露出那傢伙抬槍對著我。我旁邊的迷龍還夠意思,站我旁邊,像我一樣陰沉地看著他,說「我整死他。」
「只好當你說笑啦。」我說,然後走向那貨,照他已經被我拖延了三次的命令辦事。
迷龍在我身後恨恨地嘀咕:「我真整死他。」
而當我走到死啦死啦身邊時,那傢伙居然樂了,拍了下我肩膀,「想讓老子成空銜團長嗎?你還太嫩了。」
我冷淡地說:「我腿有傷。」
死啦死啦居然說:「所以你該走快點兒,好看醫生。前邊前邊。」
於是我們繼續走,向前邊走。
後來我們一直就叫他死啦死啦。後來在我的餘生中,最愛看抗戰老片,一旦屏幕上的日本兵大叫死啦死啦,我就從心裡開始笑,笑紋從心裡一直泛到嘴角。
那是死啦死啦留給我的東西。」
第四章
我們仍在那沒完沒了的叢林里沒完沒了地走,獸類和夜梟的啼叫已經很難讓我們驚了,是木了也是累了餓了。死啦死啦走得慢了些,並且調了不辣上來扶著我。
「我們上哪兒?」我問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撇我一眼,「找機場啊。我在找機場。」
我提醒他:「這不是十一點半。」
死啦死啦看了看錶,「哦?三點半了。」
我看著那傢伙裝傻充楞,他不僅一直在嘲笑活人的七情六慾,也這樣嘲笑活人的智力和智慧。
我故意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
死啦死啦便把他的手腕轉動了一下,「看,十一點半方向。」
「別把所有人當傻子。徐州會戰我就在跟日軍打,我也受過教育。」我看著他說。
死啦死啦便又樂了一回,「直線過去有日軍啊。我帶你們走的路乾乾淨淨的。你們現在撞上日軍能來一仗嗎?」
這方面他算把我堵得死死的了,但我仍狐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
「我是川軍團團長。」死啦死啦不容置辯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將目光轉開,那傢伙對後邊的人揮著手,把隊形又做了一次調整,以適合越來越寬的路面。
我們想要回去。昨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來,今天我們鬼纏身似的要回去-借迷龍的話,人就是欠的。我們以嘩變相脅,他最後答應先帶我們回機場補充給養,我們居然相信了他,因為那時我們不知道他比我們加起來還欠。
路越走越寬,已經不再是人獸踐踏出來的,而是人工修築的。我們的單縱也成為了雙縱。
那傢伙忽然從路右蹦到了路中,交溶的霧色和夜色里根本看不清什麼,他也沒浪費時間,伏在地上聽著,然後跳起來猛力地揮動著手勢。
雙縱響應了他的手勢分別藏入了兩側路邊的草叢和灌木。我趴下時又撞到了腿傷,痛得想叫一聲,被他猛一下把嘴摁到了地上吃土,於是我嘴裡叼著草和泥土看著公路上的景觀。首先是車燈光刺穿著夜霧,然後是摩托車、卡車、腳踏車,轟轟的聲音也加入了——居然還有坦克。那個日軍縱隊過了很長的一氣,長到他們終於過完時我已經瞪圓了眼睛。
終於摁在我頭上的那隻手安慰性質地拍了拍我,這樣廉價的安慰有什麼意義呢?我吐著嘴裡肯定不解飢的玩意兒坐了起來。
我直盯著這個人,問:「你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死啦死啦根本沒浪費一秒鐘時間聽我說話,他在我身邊閃了一下,出去了。我們驚愕莫名也驚駭莫名地踏上那條再也不覺得平穩的路面。
死啦死啦猛一揮手,「跑!」他開始猛力地跑,我們已經快要悲憤了,但在這片茫然中只有跟著。幾個人自覺地扶著我,在共同面對一個惡人時大家居然團結許多。
那傢伙跑幾百米後,猛的又停下開始揮手,然後一頭扎進了路邊的樹林。我們亂鬨哄地跟著扎了進去,這回我小心了很多,卧倒時讓自己仰卧,儘可能沒碰到傷口。
於是這回我有幸仰面瞻仰了又一個日軍縱隊的過路,燈光、車輪、摩托車、腳踏車、卡車,諸如此類的。
然後那傢伙一言不發地又起身往叢林深處,我們只有沉默而憤怒地跟著。
第二十八章
現在死啦死啦終於停下來了,坐在一截枯倒的樹根上休息,我們走過他的時候也快氣爆了,因為那傢伙在笑,「我說,我們這是跑什麼地方來啦?」豆餅傻呵呵地答道:「緬甸吧。」
豆餅慘叫,因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們瞪著他,我們已經出離了憤怒。
「在你想騙我們來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說。
死啦死啦攤了攤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剛才過去的至少是兩個日軍中隊——兩個中隊。」阿譯說話也帶著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屬於那種能在嚇死你、氣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間忽悠的人,極具感染力,卻完全罔顧被他這樣感染之後造成的落差,於是在這樣的落差中你永遠覺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說:「我看他們好像在撤退。」
我說:「胡說!撤退有這麼長幼有序的?他們絕對在進攻!」
死啦死啦抬頭看著我,「你也這麼覺得?那也許是我們在撤退。」
「我們也在進他媽攻!被你騙著進攻!——你是漢奸嗎?騙著我們往包圍圈裡鑽,我們被你賣多少錢一個?」我在生氣,我也想煽動別人生氣。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笑了笑,「煩啦你自己報個價,這麼根揪著頭髮就能把自個揪離地面的輕骨頭,能賣幾個大子?」
我氣結和語塞,在我的罵戰史中這相當罕見,他真是太擅長打擊每個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擊無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煩了,煩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煩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個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夠格啦。」
迷龍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佔便宜,乾脆直話直說:「我不跟你們學娘們默唧。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饒有興緻地看著迷龍,用東北口音說:「回東北那旮嗎?東北大老爺們,你走錯向了啦。」
如果我是氣結,迷龍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像一段木頭,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聽見他咬牙的聲音。
他咬著牙說:「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說:「機場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經失守啦。」
迷龍仍然咬著牙,「誰要回他媽的英國人機場?回去。」
「這麼的走回中國?比跟那兩中隊打還沒戲。」死啦死啦試圖勸服迷龍。
迷龍堅持到底,「就回去。」
當迷龍一直那麼毫無花俏地堅持時,死啦死啦的表情沒了嘲弄,多了黯淡,他嘆了口氣,像是一個死者看著冥河對岸。
死啦死啦嘴裡念叨著:「對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們不打了,他們又要回去窩著了。東北東南死了的弟兄,戰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緬甸的弟兄,人間不葬天來葬。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們沉默著,他讓我們很內疚,有些人低著頭。
我們聽得很內疚,但人不會因內疚而死的。應該不會。
他一直看著我們,然後他不再黯淡了,他又站了起來,「好吧,回去。我去給你們探探道。」
我們看著那傢伙背著他的槍消失於叢林深處,我們仍然在沉默,這種沉默需要一個最擅長在心智上閃爍其詞的人來打破。
「他真會帶我們回去嗎?」我問。
這是個設問,設問通常是個坑,總會有人奮勇跳。迷龍是第一個,「會就有鬼了。你看他那一臉狗拿耗子的樣兒。」
郝獸醫提出異議:「啥叫狗拿耗子?」
不辣一覽無餘著我們所擁有的,說:「你講我們有什麼吧?打不贏還要去送死,這個就叫狗拿耗子。」
郝獸醫有些語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
「獸醫,害我們掉坑裡的是實事不是道理。你殺過半個鬼子?治好過一個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來講你的道理?」我說。
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頭的臉色,只看出他鬱悶了,死啦死啦不在時我還是很具殺傷力的。我開始趁熱打鐵,「他會把我們全扔給日軍。我沒說他是漢奸,可他是瘋子——咱們從天下掉下來瘋到現在,上天時五十多個,現在你們點點數,瘋剩二十二個了——被個瘋子帶著亂跑,在日軍的防禦圈裡瘋。」
不辣輕聲地說:「要麻也沒了。」
豆餅更輕聲地說:「要麻好著呢。」
我瞪了一眼這兩碎嘴,以免話題被引到不知何處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龍總是直切主題的人,「我整死他!」
我明著勸迷龍,實際上煽風點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著舌頭喘氣了。」
迷龍揮了下撬棍,這傢伙拿著機槍,可他也沒放棄撬棍,這傢伙本性上有點兒貪,「誰跟他磨嘴皮子了?我真整死他!」
他吼完了,我們都沉默了,沉默得很曖昧,大部分沉默地看著迷龍,只有郝獸醫和阿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把他們倆瞪回去,然後看著所有人,說:「你們都不吭氣?你們吭個氣?」
沒人會吭氣。他們有時敏感有時愚鈍,現在他們因敏感裝愚鈍。
我又對準了迷龍,「算了迷龍,他們不會讓你乾的。他們也不知道那傢伙哪兒來的又是幹什麼的,咱們團長是虞嘯卿,他嘴巴一動就說虞嘯卿死了,他是團長。我拿馬口鐵剪兩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這麼說——可他們就能被那玩意兒騙得團團轉。」
迷龍不傻,他的直覺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了這種會意格,於是他掃視著——或者說蔑視著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說裝孫子的時間到了。是吧?」
「嗯。到點了。」我點點頭。
現在他們有點兒沉不住氣,有點兒蠢蠢欲動,他們看我和迷龍,低下頭,再看迷龍和我們。
康丫囁嚅著說:「我說…那啥,有別的法子沒?他高低也救過我們。」
「迷龍也說過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了嗎?被他打趴下得了——迷龍,你說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暈啦,對吧?」說後半截話的時候我轉向迷龍。
迷龍點頭,「嗯。他扛揍的話。」
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
不辣遲疑著說:「我們…我們二十幾個怎麼也能把他拖回國,他再瘋下去早晚是個死…這也算救了他對不對?」
「你們算是開竅了。他救過我們,現在我們在救他-營座,你說呢?」我看著阿譯。
我們的營座一直在看著表,這會兒表好像變成了最好看的東西。我看了看那表,把他的腦袋扳起來看著我們。
「別看了,表也不是你弄回來的。再說你忘上發條了——看著我們。」我在提醒阿譯表是誰幫他弄來的。
阿譯的嘴好像被縫上了,但終於點了點頭。
這正是我要的,「營座的意思,這事不是迷龍乾的,是我們所有人乾的。」
沒人吱聲,但我堅持著看到除郝獸醫外的每一個人都點了頭。
迷龍說:「你這話真是清楚得像脫褲子放屁。你是個壞東西。」他綳著臉,但無疑是有一點兒感謝之心的。我也綳著臉,「得說清楚。我不坑人。」然後我碰了碰他的撬棍,那傢伙在這上邊有點兒少筋,反而猛揮了一下,直到我跟他小聲說:「會打死人的。」
於是迷龍明白了,去收拾他的撬棍。那用不著我幫手了,我看了看旁邊的郝獸醫,老頭兒鬱郁地坐了下來,我儘力從他身邊繞開。
郝獸醫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煩啦可真還是不坑人。不坑人呵。」
那是含諷帶刺,我沒理他,我也不走開了,就站在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麼說道。
老頭兒嘆息道:「…我們到底在幹什麼?」
「我們?」我看著老頭兒。
郝獸醫再也沒說什麼,於是我看著迷龍在那用藤條纏裹他的撬棍,最細心這種水磨功夫的蛇屁股過去幫他。
他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那表示某種妥協,於是我也就沉默。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我們只是一群無法主宰自己的人,無法主宰自己,可也不願意被別人支配。
這樣的行為當我們多少有點無精打采,我們沉悶地或坐或立,沒人說話。迷龍拿著他那根纏得怪裡怪氣的藤蔓大棒時也不那麼生猛。周圍並不安靜,槍聲一直在遙遠地傳著,實際上從我們落地後,槍聲一直在提醒著我們已置身戰場。
我們終於看著那傢伙從霧靄中出現,他的槍提在手上,從枝葉和霧靄中貓著腰過來,迷龍就想迎上去,我踢了他一腳,迷龍站住了,等著死啦死啦過來。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們時把槍掛回了肩上,那是一種終於放鬆的姿態,而他臉上有一種陰睛不定的表情,「前邊有…」
然後他打住了,因為他看見了迷龍的表情也看見我們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種在門頂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後等著某人推門的表情。迷龍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揮了過去,但那傢伙猛往後跳了一下讓棍子揮空,然後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跑,迷龍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追。
我們暫時還沒有幫迷龍的勇氣,我們只看著那兩貨在叢林里繞著樹跑,看著迷龍的棍子屢屢揮空,那傢伙非常缺德,他老哥脫得跟我們一樣光卻沒脫鞋,而迷龍卻一直無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碼的鞋,現在死啦死啦開始上躥下跳盡找一些多災多難的崎嶇地形,他蹦著坎,往叢棵子里鑽,迷龍跟著鑽刺棵子、蹦下坎。迷龍剛蹦下一個坎,痛苦地抬起一隻挨扎的腳,那傢伙回身,猛一拳揮在迷龍側顱,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迷龍被他一拳打躺,然後拿腳猛踢。那傢伙下手極狠,迷龍怪叫。
他又在迷龍肋條上來了一腳,然後看著我們,「日軍現在就跟地上這蠢貨一樣。」他喘口氣,又一腳,迷龍怪叫。「他們當他們贏定了。英國人跑瘋了,日本人也追瘋了,一個聯隊拉出了一個旅團的戰線,我們輸得潰不成軍了,他們贏得潰不成軍了。一直沒人對他們開槍,他們再追下去連槍都要扔了。想打勝仗,只要像對這個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穩了的蠢蛋一樣,一指頭捅下去…」
為助長聲勢,他又對迷龍捅了一指頭,就是說猛踢了一腳,迷龍怪叫,但抓住了他那隻腳——他還是小看了迷龍扛揍的程度,迷龍的慘敗至少有一半是裝的,於是趁勢抓住他的腳,另一隻手一拳打在他的褲襠上。
我們哭笑不得地看著那兩位:死啦死啦夾著褲襠蹲著,蹦著,一蹦一蹦離開迷龍這危險品。迷龍搖搖欲墜地往起里爬著,他也被揍得夠嗆,在地上摸索著他失落了的撬棍。
迷龍沖我們大叫著,而死啦死啦在他身後一蹦一蹦蹦進了樹叢,如果不是在這種地方做著這樣一種事情,我想我們都已經要笑瘋了。
迷龍四處張望,「我家巴事兒呢?家巴事兒呢?人呢?他人呢?」
為方便行兇,他的機槍是交給康丫拿著的,康丫把機槍塞到他手上。
迷龍揮了一下,發現不怎麼對,「你飆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傢伙的體力是飆到能把機槍當棍子掄的,他掄著機槍沖向樹叢,然後被一記步槍槍托給砸了回來,跌撞了兩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著:「一起上啊!」
一群蒼蠅會釘雞蛋,因為有我這種人開縫。烏乍乍一下大夥齊動,我看著那傢伙三蹦二蹦消失於叢林,迷龍這個屢屢挨打卻說死不倒的貨又在往起里爬,康丫從腐殖層里撿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馬當先,被枝叢里伸出的槍托一下絆倒,死啦死啦從枝叢里蹦了出來,體重加速度雙腳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沒吐血,然後那傢伙瘸著,劈了胯一樣的跑姿與我神似,他挑了個方向一路瘸過去。
我喊道:「別亂啦!有鞋的包抄!沒鞋的直追!」
我們烏乍乍地追在後邊,即使不算猶猶豫豫的郝獸醫也是二十二個對一個。
第二十九章
那傢伙在霧靄和枝從中出沒,靠他太近真不是什麼好事,每當他轉身停留,消失然後又再現時,總有一個人被他捅了一指頭,然後倒在地上。
我組織進攻隊形,「纏著他!旁邊人速速上!」
但是我還沒能瘸過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腳踢得從山坎上滾下來,康丫一邊張牙舞爪揮著撬棍,一邊從旁邊繞了個絕不妨礙死啦死啦繼續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領情,掉頭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從後邊趕上來的迷龍狠踢了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頂,在霧靄中一閃而沒。已經痛過勁了的迷龍一驢當先,挾一幫烏合之眾追在後邊。
我瘸啊瘸啊地使勁蹦著,直到郝獸醫扶著我。我瞪了一眼甚至還落在我們後邊的阿譯,讓他良心發現終於開始往前躥。
我看著郝獸醫臉上的苦笑,我也開始苦笑。
這個本來很嚴重的事件已經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戲謔,但我們還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稱的那樣是個團長,法不責眾四個字對我們是不適用的。」
迷龍倒提了他的機槍,以便掄砸而不是開火,他跑過去又跑回來,因為發現他追的人居然若無其事蹲在岔道的樹後——而且是背向著他。
迷龍學了乖,躡手躡腳改了潛行,並且發現用機槍也是能砸死人的,他槍上肩,從地上撈了根粗大的樹棍。
然那傢伙轉頭沖他噓了一聲,然後又把頭轉回了原向。以迷龍的性情很難打這麼一個沒把自己當對手的對手,於是他也看向那個方向。
我們絡繹地到齊了,我們也看向那個方向,我們沉默著,槍聲很近,是三八式步槍的單發射擊,而槍響的間隙中,我們清晰地聽見迷龍咬牙切齒的聲音——那樣的聲音讓你很想在他嘴裡塞截樹棍,以免他把牙齒咬碎了——但我看迷龍時,看見的表情卻是悲傷而非憤怒。
我們下望的地方是在這座小丘的山腰,而瀕臨山腳的位置有一個日軍的簡易陣地,它僅僅由幾個散兵坑形成,而裝進包里的土則壘了些簡單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機扔在那監視著山腳下的河灘,但沒有人管,那地方的十幾個日軍在玩一件他們覺得更有趣的事情,河灘上倒著十數具屍體,但他們在用步槍精確射擊著其中還動彈的一具。那顯然是一個賭賽,他們的槍幾乎都扔在射擊位置上,為保公平他們共用一枝三八步槍,伴隨著槍響,和來自那具軀體的慘叫,他們中間爆發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了」這樣日語的歡笑和喧嘩。
河灘上倒著的那個人在霧靄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龍悲傷和憤怒的原因——那是李烏拉。
李烏拉一直在叫:「我是李連勝!吉林人!那邊的王八犢子!你們別貓著!給我一槍啊!你們有槍的!給我一槍,我是李連勝!跟你們一塊兒來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絕不是日軍,但開槍的是日軍,又一槍打在他肩頭,李烏拉現在連叫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將頭埋在淺水裡。他在抽泣。
我的身邊響了一下,迷龍沖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時他像是一頭不得其門的笨大猩猩,現在他則像是一頭會輾碎一切的犀牛,我還沒從見一個人這樣抓著槍管倒提著一挺機槍,另一隻手揮著本來用來整死死啦死啦的樹棒,他從這個坡度上衝下去的速度快得讓枝條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橫在路上的小樹被他一撞兩段。
第二個是死啦死啦,那傢伙縱起身來的時候不折不扣是頭黑豹,他抓著他的中正步槍,挺著槍上的刺刀。第三個是不辣,儘管他跳進來時幾乎絆倒,有礙了勇往直前的觀瞻。我想做第四個,但蛇屁股做了第四個。第五個則是一群——中國人辦事,就是得有個起縫的,現在有了四個。
當我們已經成為一群時,迷龍已經和一個正離開了遊戲在一邊小便的日軍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樹棒,那東西飛旋而出而迷龍根本沒做停留,他又沖幾步後,那根飛來棒喝在顱骨上砸出的悶響連我這兒都能聽見,然後迷龍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機槍把一個背對著他的日軍砸塌了架。
我一邊連滾帶爬地下山一邊確定那名日軍已經死定了。
迷龍終於對上了一個可以與他匹敵的,一個日軍軍曹拔出了刀,他反應快到甚至還沒轉身,而是拔刀後再旋身砍劈。迷龍的傢伙事重到他這一下回身不過來,於是對著那軍曹張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見這場戰爭中的一個奇觀,一個黑得山魈一樣的傢伙對著一把足可把他劈成兩半的刀露了兩個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個持刀的傢伙在猛的一下愣神後完全放棄了砍劈的架子,他拔腿就跑。
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衝過迷龍身邊,無聲地把槍刺扎進了那名軍曹的後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扎堆在一起,但已經放棄遊戲轉過身來的日軍衝去,又挑死一個日軍後他正對了那支一直用來比賽的三八步槍,槍後邊還有三個人,但被這個霧裡衝出來的黑魅嚇得不敢上前。
那個槍口抖得不成話,那名日軍嘴裡嘀咕的我們用心都可以聽懂,因為它本就是漢語的發音:「妖怪,卻散-妖怪,卻散。」
死啦死啦彎著腰平移著,忽然怪叫,我曾聽過一些還在刀耕火種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發出這種戰吼,那名日軍開槍,如此近的距離上居然嚇得打了歪掉,死啦死啦把槍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進那些日軍中的便是我們全部了,沉悶的撞擊聲中肢體翻倒,黑色的軀體和黃色的軍裝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黃色的喉頭,白色的槍刺下濺起紅色的血,漆黑的樹棍揮起,棕色的槍托落下。
我終於從我一路連滾帶爬的下山旅程中到達山腳,我爬起身來時那一場廝殺已是尾聲,漆黑的身體正與黃色的軍衣分開。我愕然看著我熟悉的兵油子們,這樣刀刀見肉的廝殺是可以讓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黨們正在沉迷,熱血和憤怒衝破他們的腦門。
我沒打過這樣的仗,綿羊在幾分鐘內撕碎了豺狼。殺人者原來如此虛弱,死去的日軍在最後仍認定霧裡衝出山林的這群黑色幽靈是異國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絕不會打得這樣順利,應了那傢伙的話,我們用褲衩殺敵。
我聽見一聲尖叫,我回身時是被迷龍用樹棍子甩暈的那個日軍,他在女人一樣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龍過來排開了我,這貨終於覺得機槍應該是用來開火用的,他射擊,半匣子彈飛過了那名日軍頭上的樹梢。
死啦死啦接過機槍,用半梭子彈將那名日軍撩翻,他看了迷龍一眼,但迷龍沒有看他,迷龍徑直走開。
迷龍走向那處河灘,淺灘里倒卧著李烏拉生死未知的軀體。
我們看迷龍的步態是要把李烏拉給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撥弄了一下李烏拉,然後從水中把那具軀體抱起。
當迷龍抱著李烏拉看著霧靄一動不動時,我們以為從河灘那邊又來了敵軍,我們悄沒聲地去抄起那些日軍丟棄的武器,但我們站住了,在霧靄里緩緩現身的那些人,狼狽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軍,和一些中**人。他們在劫後餘生之後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豬腦殼!」
他踩著水跑過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鄉下人不擁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鑿要麻的頭。豆餅在我身邊發出一種難聽到只能是笑給自己聽的傻笑。
豆餅叫了聲「要麻哥」,就開始鼻涕和擦眼淚這種沒完沒了的工程。
要麻遠比我們大多數要幸運,他搭乘的飛機平安無恙地降落在機場,他領取了裝備然後被編入一支臨時的巡邏部隊。一支日軍部隊把他們趕入了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後像對我們一樣,主力追擊,小隊留守。他們幾次衝擊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機槍現在屬於我們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處的難友們嘀咕,嘀咕的結果是幾個人開始脫下衣服——衣服和著食物拿給了不辣,但是不辣搖頭,他只要食物。
要麻覺得奇怪,「還光上癮了?」
不辣不說話,只管摘了植物的大葉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剛見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樣喝的當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護的豆餅。
豆餅笑著說:「不知道咋的,光著膽還壯壯的了。光著我還打死個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兒子啦。」要麻說。
豆餅立刻就有點兒心虛,「…其實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槍帶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幾個?」
於是屢戰屢敗的要麻也有些沮喪,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餅說話。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護的豆餅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為什麼不要白給的衣服。」
要麻誘惑不辣,「剛從英國佬倉庫里搞出來的,摸著聞著,心裡都暖和。」
不辣拒絕,「我他媽就摸著聞著娘老子給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郝獸醫用剛從這群潰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給我包紮,我沒再去在意一直在惡化的傷口,我一直在盯著死啦死啦。
他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時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機槍。
迷龍抱著李烏拉走過,確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完全寂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於是我看著迷龍走過我們,把他手彎里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著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話——他用草葉為李烏拉墊高了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濕透了的頭髮,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李烏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勁把餅乾壓碎,然後用適量到絕不會嗆著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我輕輕捅了在幫我包紮的郝獸醫,郝獸醫只是抬頭看了眼便低下頭搖著,「救不了。挨了十好幾槍,血還在水裡就流光了。」
於是我只好又看著,迷龍把肉乾嚼成了絲塞進了李烏拉的嘴裡,我看著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著一個東北吉林人濕透了的頭顱,用他們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爺們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我們從來不知道迷龍和李烏拉到底有什麼恩怨,只知道迷龍總揍李烏拉,但總在後者餓得半死的時候給他食物。我們因此更加躲著迷龍,我們想得多恨一個人才能這樣對他,讓他活著僅僅是為了承受怒氣。
但迷龍擁有的好像不僅僅是怒氣。
我們看著迷龍用額頭頂著李烏拉的額頭,那是我們從未想見過他會對他人而發的親昵舉動。
死啦死啦的隊伍仍在叢林里前行,現在它擴張了好幾倍,已經完全是一個連建制。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著兩翼和後方,現在大多數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槍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著。
迷龍背著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了別人的衣服,確實象郝獸醫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後來動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讓他看不見了,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著迷龍的額頭,迷龍面無表情地走著,由著他背上的人做這種摸索,那隻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了鼻樑,然後掉了下來。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著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龍走著。他沒打算停留。
河谷一戰讓死啦死啦擁有了一整個對他死心踏地的連,然後他仍拉著我們在叢林里晃,真像他說的,日軍把戰線拉得過長,兌了一桶水的一瓶酒,頭髮絲吊著的戰爭。
李烏拉在我們開拔十分鐘後就死了,但迷龍一直背著他,他背著他的同鄉一聲不吭地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東北佬兒迷龍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東北佬兒了。
在叢林的晨光里,迷龍仍背著那具屍體在走著,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屍骸的機器。
要麻背著本該迷龍拿著的輕機槍,似乎是為了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獸醫從他身邊走過時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龍。」
沒響應。
郝獸醫輕聲說:「人早死了。」
沒響應。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門兒,「你杠了門山炮么?能兌死小日本么?飆啥玩意兒嘛?」
我們吃了一驚,看著站在路邊的死啦死啦,因為從那傢伙嘴裡蹦出來的是東北話,我們幾乎以為這貨是一個東北人,但那做不得數,他之前就用東北話和迷龍吵過嘴,用北平話和我斗,用陝西話和郝獸醫搭茬兒,他嘴裡甚至蹦出過邊陲少數民族的嘶吼,什麼都做不得數——那貨是個方言機器。
迷龍瞪著他,因為「山炮」是句很嚴重的東北罵人話,而且是對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覺察不到迷龍的眼神似的,接著說:「該幹啥知道不?拿機槍去殺人。整個死人膩乎著忽悠誰呀?鱉犢子玩意兒。」
他頭也不回,徑直去了他的隊首。迷龍看上去不是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會兒,然後在路邊放下了李烏拉,回頭從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機槍。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龍早已是個對自己夠狠的人,他離開路邊那具屍體時再沒有回頭。我提心弔膽看著他從死啦死啦身邊超過,去了隊首。
我很擔心迷龍整死他,因為迷龍沒說整死他——後來我發現,迷龍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麼說話。
死啦死啦在叫我:「傳令兵!三米以內!你立馬給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離!」
於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們這幫子黑皮鬼在林邊沿的樹後蹲了第一線,而穿衣服的是這次衝擊的第二線。
我這回沒離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邊看著林外——一個英國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軍擁在那裡對著洞口往裡一個一個扔手榴彈,機槍在對裡邊盲射——幹什麼不問而知。
死啦死啦悄聲說:「傳下去。我左手左邊抄,右手右邊抄。等揮手。」
我傳給不辣,不辣傳給蛇屁股,蛇屁股傳給迷龍,迷龍該傳給豆餅,但他現在鬱悶地在給自己禁言,而豆餅不但在四米開外,一個用手掌絕對拍不到的距離,而且專心地向著他的庇護者要麻。
迷龍從地上撿起塊石頭扔了過去,那塊石頭過大了點兒,又被他在豆餅頭上砸個正著,「咣當」一下,豆餅終於回過頭來,看了迷龍一眼,然後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們眾人的訝然中,要麻撲過來和迷龍廝打,我們手忙腳亂,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兩個分開。
幸虧幾十米開外的日軍一個個手榴彈正炸得興高采烈,否則我們這幫伏擊人的就要被人伏擊。
死啦死啦的左手開始揮下。
迷龍開始射擊,他臂力倒是驚人,但用得全不在當,其機槍火力的威懾性遠大於殺傷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窩上擁有要麻猛一拳打出來的烏青。
我們從左右兩翼同時開始抄上,射擊。
要麻一邊射擊,被迷龍打出來的鼻血一邊歡暢地流著。
我們的隊伍又擴張了,雙縱變成了三縱,中縱是人力抬攜的重機槍和輜重,要麻抬著機槍一角,一邊忿忿地擦著鼻血,顯然那對他而言是懲罰。
迷龍走在中縱的隊尾,背著仍在暈迷中的豆餅和他的機槍。
我們在叢林里遊盪了整天,襲擊只顧唱空城計的日軍,讓一隊隊無主孤魂的我軍加入我們,入夜時分死啦死啦終於適度地表示了他的滿意。
我看著周圍的人說:「都快他媽拉出半個獨立營來啦。」
死啦死啦用這種方式表示了他的滿意,「哼。」
夜色下的機場地平線上閃爍著炮火、彈道,炮擊並不猛烈,因為那主要來自我們監視下的日軍所發射的一些輕型迫擊炮和擲彈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嚇遠大於實際殺傷,爆炸得最燦爛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軍也被英軍擊毀的飛機,和他們自己點燃的彈yao庫。
死啦死啦哼了那聲後我們終於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機場的正途。機場正在被日軍攻擊,這裡的英軍也在燒東西,如果二十四小時前我們會視此行軍為自殺,但是現在…我們所遭遇的日軍沒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計。
死啦死啦看夠了,把新得來的望遠鏡交給了我,他特意留時間給我看,他不急,因為他的人馬正在日軍挖設於機場邊的戰壕之後設伏,順便架設新得來的兩挺九二式重機槍和,和幾挺輕機槍。
我眼睛不離望遠鏡,一邊說:「兩個小隊加幾門炮,打腫了也就一百四五十頭。諸葛亮要被氣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計一輩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麼歡喜,他淡然得很,「他們的運輸力量根本沒辦法短時間內在這地區形成壓倒優勢,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緬北追過去了,後邊就他媽孔雀屁股的後邊——順便問下,什麼是聻?」
「人死變鬼,鬼死變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我解釋給他聽。
死啦死啦笑起來,「淵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軍糧,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學問?」
在我並不得意的人生中,這是一直讓我忿忿的部分,「念書而已。把人味兒念成爛書頁子味那種念法。」
死啦死啦樂了,「怎麼個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並不威嚴,但總有一種與威嚴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讓我這類對他極抵觸的人有時也在不知覺中就範。於是我給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種駟五駢六,搖頭擺尾,畫鬍子抹圈子的姿勢背梁啟超之《少年中國說》,有時它乾脆是唱出來的,以一種文化殭屍的姿態念誦這樣一篇激揚文字,本身即為悲哀。
「日本人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歐西人之語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惡,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我做作著,他樂著,我在「少年中國在」五個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個字都變了調——我愣住,我忽然覺得很疲倦很悲傷。我以為這種悲傷早跟我沒相干,因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學到個乖,別在人前調侃曾經的理想,信不信另說,你一直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緩過來就用我啞了的嗓子說:「…現在不是扯這蛋的時候。」
他不樂了,哦了一聲,似乎剛意識到馬上我們將面臨一場戰爭,「對啊。不過你們不太用我操心,能蹭到這塊兒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說都挺會打仗。」
他說沒錯,林中的我們沒消停過,兩個重機槍巢已經被加固和隱蔽到即使開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輪廓;蛇屁股把裝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槍架在上邊以便更為精準;要麻上了樹,因為這樣更加居高臨下;不辣把別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掛彈袋,把手榴彈吊在脖子上,他這樣的衝鋒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彈,決定了他的生死——並不是他們幾個,每個人都在做類似的事情,這確實是一幫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有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將來,思既往故生留戀,思將來故生希望。煩啦煩啦,你跟我沖了看看唄。」
我搖搖頭,「你太危險。」
他於是從那種調侃中回頭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氣。他開始調動要和他衝鋒的人,我跟在後邊。
我想他說的並不是這次衝鋒,我說的也不是。
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較損德的一戰,雖然人數佔優還是背後偷襲,他連兩個小隊的兵力都沒打算硬撼。他、我、迷龍、不辣一幫子人輕而易舉地爬進了日軍因兵力空虛而空空如也的二線戰壕,一通步機槍手榴彈臭蓋過去,其間夾雜著死啦死啦幾個缺德貨手上一亮——他們扔出的是點著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著「趴!趴窩!」,他自個兒帶頭往壕溝里一趴,連個頭都不露,那可叫迫擊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軍分出半數兵力來攻擊背後,當瀕臨二線戰壕時,那點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經足夠給暗地裡的傢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樹林里迸射槍火,兩挺早標定好的重機槍彈道將沒地兒躲的日軍一個個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槍手們叮叮噹噹地收拾著漏網之魚。
幾挺輕機槍全被死啦死啦帶在身邊。迷龍們趴地上,拿機槍掃射著沿交通壕過來的第二部分日軍,不辣們咣咣地扔著手榴彈,在林間的火力掩護下往前推進。
這幾乎是單方面的屠殺,損失過半的日軍很快向側翼撤退,我們追擊。
我用步槍點射著竄入夜幕中的日軍,看著他們栽倒。我把一個正在裝彈的日軍擲彈手打倒在他的擲彈筒上,看著已經裝入炮彈的擲彈筒被壓在他身下爆炸。我看著我的射界被我的同僚們阻礙,他們在追擊,我站起來拖著我的步槍一瘸一拐地追趕。
如果我們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這樣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國在。但它晚來了好幾年,我已經成了個年青而又蒼老的男人。
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青而蒼老的我,年青而蒼老的我的祖國。
那個黑皮的,**的中校沖在兵油子堆里怪叫和射擊,他真是不像一個中校。
死啦死啦現在把自己攤在日軍陣地上的機槍工事,能讓自己舒服時他會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著一個日本罐頭,一隻腳光著,以便他用腳趾把地上的幾個日軍徽章翻過來翻過去地排隊和打量——他在認日軍軍銜。
我們散落在周圍搜刮著戰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掛滿了日本手榴彈,我翻尋著一個標著十字的軍用醫藥包,迷龍抱著機槍坐在屍骸中,他大概還在想著他是最後一個東北人。
林子里的人絡繹地過來,蛇屁股、要麻、包著腦袋的豆餅、郝獸醫和阿譯,諸如此類的,我們衝鋒的臉上寫著不適,他們打援的加倍寫著不適——不適於這樣一場一面倒的戰鬥,這樣的勝利讓他們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揮著他的日本小勺對新來的大叫:「請進!請座!請上座!——你們諸位現在就是我的爺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鬆,這傻子都看得出來,這種時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至我們更加訝然。「咋這麼說捏?」他對迷龍說,迷龍橫了他一眼;「何解羅?」他對不辣說,不辣嘿嘿一樂;「別傻笑,中不中?」他對豆餅說,豆餅連忙整容。
死啦死啦看起來簡直親切得要死,「今天諸位得上座!因為以前你們拿到的,要麼是大老爺不要的,要麼是天老爺扔給你們的,要麼靠自己可憐巴巴,要麼等別人好心——今天,是你們自己掙來的!」
我拖著那個醫藥箱,交給郝獸醫,一邊低聲:「他媽的收買人心。」
老頭兒說:「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頭兒嘿嘿地樂,但他樂不了幾秒,因為迷龍猛站了起來,把他的機槍架在工事上,他雖沒說話但那是個提示,我們紛紛就位。
夜色與霧靄中,極目的機場那廂晃動著人影,隱約地響著鼓點。
我們很多支槍口指向著從霧靄那端來的那小隊英**人,整著隊,踏著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著鼓走在他們的指揮官身邊,指揮官閑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陽傘似的打著一桿掛在竹竿上的小白旗——這個機場曾經的擁有者,他們以為他們已經失去了機場。
蛇屁股拉響了槍栓,以便讓他們停步。不辣把一個火把扔了過去,而陡然增強的亮光下我們看到以上的細節——這一切讓我們啞然。
指揮官,那是一位頭髮已見了花白的軍人,長得幾乎是讓人尊敬的,他莊嚴地甚至是儀態萬方地舉了舉手上的白旗,「先生們,我們要做的事情正象你們看到的。我們決定接受《日內瓦公約》的保護。」
死啦死啦在我身邊詫異著,「啥意思?」
我說:「投降。還有什麼《日內瓦公約》的。」
死啦死啦眼裡頓時閃爍了貪心的光,「就是說我們要什麼都可以?」
我卻有點兒沒精打采,「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於是那傢伙走了出去,他剛走了出去那那指揮官身後的英軍已經拉響了槍栓,我們可敬的指揮官伸手止住——不是每一個人都看得習慣一個黑漆漆的,掛了一身武器的**著上身的軍人——老頭兒的閱歷讓他可以容忍,但絕非說他決定接受。
指揮官含蓄地打量這死啦死啦,「奧塞羅先生,一支歷史悠久的軍隊在他新崛起的對手面前放下旗幟,是值得你們驕傲的事情。所以,為什麼不穿上您的衣服,像個紳士一樣和我們說話呢?」
這話很長,換成英語加倍長,死啦死啦一直一臉外交笑容地聽著,聽完了之後找翻譯,才發現翻譯被他扔在工事以里了。
死啦死啦又喊我:「三米以內!傳令兵!」
我不怎麼情願地去他三米以內,於是我們儀錶堂堂的盟友又一次目睹了一個黑皮的**的瘸子,我不知道在他藝術的心裡叫我雅古,理查三世,還是伽西莫多。
我告訴死啦死啦:「他叫你奧塞羅,奧塞羅是摩爾人,就是黑人。他說他是很有面子的人,而你差不多光屁股了。你能不能把自個兒裹上點兒?這樣大家都有面子。」
死啦死啦才不管這個,「他媽的!因為他們燒光了我們的衣服!給我譯!『他媽的』也要譯出來!」
我把他的意思文雅化了許多,「我們無法扮演紳士,因為您驍勇善戰的士兵燒掉了衣服、槍枝、彈yao、食物、藥品,等等一切,我們得到的唯一戰爭物資是嘔吐袋。我的指揮官因此表達他對此事的看法:他媽的。」
我得佩服那位老紳士的涵養,他只是睞了睞眼睛,「年青的先生為何生氣?向你們提供物資不是我的份內,斷絕你們的物資來源,遏制攻勢恰巧倒是我的職責。當然,那是在我撕毀我心愛的床單,做成這塊小白布之前。」
我低下頭,我沉默,我抬頭看了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安心地等著我譯出以上內容,:「別著急,慢慢譯。我也常忘字的,忘漢字。」
於是我繼續沉默地看著他,我一邊輕輕捏著自己的指頭讓骨頭輕響,老紳士皺眉看著,並不掩飾他的驚愕,也許這又是個很不紳士的行為。
我怎麼解釋我們的盟友寧可向日軍投降,也不願相信他們被中**隊搭救?我們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漢語和日語,或者更該說他們懶得分清。
我們用半個小時解了機場的圍,但為了向機場守軍說清我們來自早被他們放棄的戰區,是盟軍——這花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老紳士終於折斷了他的白旗,扔在一邊,踏了一腳,這樣表示過他終於明朗的態度後,他讓在一邊,他的幾個護衛列個儀仗隊,他的鼓手開始敲另一隻曲子。
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經等得坐在地上了,那是累的,我們從我們不紳士的行為中站起身,一臉的厭煩,打著很不紳士的呵欠,我們終於可以進入這座我們本該在裡邊換裝整備,全編製出擊日軍的基地和機場。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了,剛才太費勁了,我讓在一邊好走慢一點兒,一個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獸醫。
老頭兒一臉的苦笑,「救了整座機場,你覺得榮幸嗎?」
「我不覺得榮幸,一點也不覺得榮幸。」
死啦死啦離著幾臂遠,精力過剩地沖我吵吵——他實在是我們中唯一一個還看不出倦態的人,「你都能教會英國佬分清中國人和日本人,你真了不起!我又想給你陞官啦!」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說話,但我願意跟郝獸醫說,「就算咱們真救了整個快被英國人敗光的緬甸,英國人也不過覺得這是一場中國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戰爭,又愚蠢又自負,就好像我們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還嚷什麼以夷制夷一樣可笑。還有啊,我們說英國人敗光了緬甸,這可只是他的殖民地,我們呢…我們快敗光了我們自己的祖國。」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從我們身邊超過,他走向前邊的迷龍,看來又有人要被折騰。
我不理他,我發現這貨在時要想說自己的話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來越後悔來這趟了,郝老頭,你害死我了,我該安安靜靜在禪達爛死的。」
郝老頭乾笑了兩聲,而答腔的仍是前邊的死啦死啦,這傢伙的耳力有點兒非人,「翻譯官,我立馬就弄個英國醫生來治你的腿。」
我怒從心頭起,瞪著他,「我告訴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無所謂地說:「說吧,我啥破爛都收。」
「你再能打也沒有用。緬甸這場仗,咱們輸死了。」我瞪著他,我已經說了夠軍法從事的話,但夠軍法從事的事我之前也沒少做。他看著我,那表情與軍法什麼的完全沒相干,「我又不是在為英國人打仗…你瞪著我幹什麼?」
這回他真走了,拍著打著一言不發的迷龍,再不管我這邊。
郝獸醫唏噓了一下,「他是在為我們打戰呢。」
我潑他的冷水,「老頭子啊,亂激動的老頭子,你要小心中風啊。」
我們睡在倉庫里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比較會照料自己的人睡在倉庫里俯拾即是的板條箱上,我們每個人都盡量讓自己來之不易的武器離自己近一些。
鼾聲如雷,我瞪著黑漆漆的穹頂看-一群人的鼾聲夾在一起實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調,有低音,迴旋的,詠嘆的,歡呼的,如泣如訴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寢食無聲,打小就家法高懸,揍得我對睡覺和吃飯都有下意識的厭惡。
我拚命跟自己說這覺來得不易,從登上飛機就進入一個瘋人的世界,瘋子累了倒地就睡,我們卻又得瘋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騙不來的有幾件事情:心安理得、誠實、天真、睡著。
我看著郝獸醫從漆黑里摸了過來,一會兒撞了箱子,一會兒絆了板子,他背著我給他的醫藥箱,就算伸手就能夠著我們這幫躺著的傢伙,可剛從外邊有亮的地方來,老頭兒在這黑過頭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輕輕噓了一聲,於是郝獸醫摸上了我的臉。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說。
「對不起對不起。」他摸索著坐了下來,「英國人這給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倉庫啊。放我們這幫野人到處亂跑要丟了他們的英國面子的,老紳士說不定還真在想法給我們塞回娘肚子呢。」
老頭兒嘿嘿地樂,「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給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勁兒把他治死好嗎?像對我們一樣。」我問老頭兒。
老頭兒搖搖頭,「你要不遂願啦,那傢伙屬四腳蛇,傷肉不傷骨的,拿簽子蘸了葯捅進去就好,連他和英國人拌嘴都不耽誤。」
「他又在跟英國老潑皮拌嘴呢?」我開始往起里爬,和英國人吵架是我願意做的事情,但被郝獸醫拉住。
老頭兒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潑皮明說了不歡迎沒有紳士風度的翻譯,而且弄來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翻譯。死啦死啦也說讓你好好躺著,明天再三米以內。」
於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條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問。
郝獸醫答非所問,「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國人要醫生,治你的腿。不是我這樣的醫生,是像樣的醫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著我的腿,「這是誰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獸醫嘆了口氣,「睡吧睡吧,這年頭誰又還記得個什麼?你看老子,被你們死丘八裹進來打仗,就成了個浮萍的命,就心裡記得自己個根。」
「他媽的睡不著。」我說。
「年紀輕輕,你憑什麼睡不著?」
「明後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憑什麼睡得著?」
「最不濟象我,一事無成,就這麼老死。可憑什麼睡不著?」老頭兒不依不饒。
「沒心思跟你老糊塗扯了。」
郝獸醫在黑暗中苦笑,「你睜著眼的吧?你閉上眼。」
「閉上也睡不著。」我說。
「你閉上。」
我閉了眼,一瞬間腦子裡充滿了血肉橫飛,馬驢兒在機槍彈的衝擊力下飄走,連長在燒,迷龍抱著李烏拉的屍體站在淺灘,死啦死啦像個猿人一樣挺著滴血的槍刺鬼叫,這中間閃現了一個女孩,在這樣的紛亂中我記得她叫小醉。
然後我聽見郝獸醫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鴉有一拼,大概是陝西人哄小孩子睡覺唱的歌。
我轉了個身,「嚎什麼嚎啊?我他媽又不是你兒子!」
郝獸醫「嗯「了一聲,「我兒子跟著湯恩伯的部隊在打仗呢。閉上眼,閉上眼。」
「閉上眼也睡不著!」
我閉上眼,這回很安詳,再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郝獸醫輕輕拍打著我的手,他還是哼哼他難聽的老鴉調。
我就想我怎麼可能睡得著,我就這麼一直把自己想睡著了。
我被人推擻著,我開始驚叫,那叫聲嚇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來死掐著推我的人——然後我在那群老油條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們大笑著看著我,我手上死死掐著阿譯的脖子,連嚇帶掐,阿譯臉色慘白,我訕訕地放開,阿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壓抑著咳了兩聲。
「我就是告訴你有衣服了。」他說。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軍裝,而更讓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個剪零碎了的馬口鐵罐頭。
阿譯解釋說:「英國人的銜跟咱們不一樣,我剪幾個咱們中國的銜戴著。」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後摸了摸他被我掐過的喉頭。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譯打過黑槍——只要不用和他一塊兒再上戰場。」
我睡眼惺忪地走過倉庫,王八蛋們都早起來了在外邊洗漱自己,這倉庫里幾乎空著。我看著板條箱上放著的那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有衣服、一副綁腿、一個背包、水壺和少量而難看的M1917式鋼盔。逆著打開的倉庫大門透進來的日光,那些東西看起來很溫暖-我觸摸它們,那種溫暖讓我覺得很悲傷。
我們中間黑皮的那幫傢伙在倉庫邊,用膠皮管子的水龍洗凈自己,用剛拿到的毛巾包著剛拿到的肥皂當流星錘打仗。我們抓住跟著要麻上了一班機的一個傢伙,束住了他的褲腿然後往裡邊灌水,讓他舉步維艱地穿著一條燈籠褲。
英國人的哨兵奇怪地看著我們——郝老頭兒給自己打了滿頭的肥皂卻找不著水管,他閉著眼摸索著,我們卻一直在移動著水管,放在一個他夠不著的地方。
康丫得得令台令令台地唱著某段武生戲文,包著肥皂的毛巾被他當馬鞭子揮舞,肥皂飛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獨霸一個水管子正在沖洗自己的迷龍腳下——其後果是滑得迷龍仰天一跤。
我們都老實了,我們中的康丫有一種頭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臉腫的預感。
迷龍暈頭轉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後抓起那塊肥皂給自己打肥皂。
我們只好獃呆地看著他。
迷龍也許完了,迷龍真的是不再像迷龍。
第三十章
我們給自己套上乾淨的衣服,這是英國人還沒來得及燒光的物資之一。康丫給自己頭上扣上了一頂M1917鋼盔然後開始大驚小怪——這傢伙他沒使過,於是他拿著打仗得來的日式鋼盔比較。
「有和面的沒?現在可以煎烙餅啦。大鼻子在拿餅撐子糊弄我們。」康丫比較出結論如是。
蛇屁股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你就少見多怪。老子打淞滬就頂鍋子來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撿來的日盔。
不辣拿槍在他腦袋上捅得哐哐響,「要想腦殼被自家人開天窗,你就頂個日本盔晃。」
「可不?英國人連中國話日本話都分不清,他會來分你日本盔下邊的中國腦袋?」我說。
康丫終於老實了,就是說他開始把兩頂盔一前一後掛在身上試驗做護心鏡,這樣試驗的結果是他發現可以拿兩把槍刺咣咣地把自己當鼓敲。
外頭傳來死啦死啦的大叫聲:「立正!長官駕到!」
就死啦死啦來說,這樣嚴重的吆喝他還從未有過,他行風立松地卷進來時我們簡直以為虞嘯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後邊跟著的並非張立憲何書光之類,而是一個一臉懷疑精神的英軍上尉醫官。死啦死啦也換了衣服,我們終於可以看見一個乾乾淨淨的軍官,他幾乎有些清秀。
我們衣冠不整,但終於算是給面子的立正。阿譯把他好容易剪出來的幾副中國銜交給了他,「團長,你的軍銜。」
那傢伙大大咧咧接了,「謝啦!」他像一個軍官那樣打量著我們,順便將康丫當鑼敲了個響,然後叫道:「孟煩了,你那爛腿拿過來看看!」
我瘸過去的同時那名醫官已覺受辱,他開始叫喚:「他是個士兵!我是軍官專屬的醫生!」
我站住了,我還要為這條腿受多少氣呢,「他只為軍官服務。還是郝獸醫比較配我的腿。」
郝獸醫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過來,啪的一聲來了個足可以應付得過蔣中正公的敬禮,「團座!報告團座!請坐下,伸您的貴腿。」
我說:「別鬧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時的小丑,你不歇嗎?」
死啦死啦保持著一臉的恭敬,跟我說:「總好過一敗再敗,敗成二十四歲的煩啦。是吧?團座?——你們不會伺候長官的嗎?」
他喝的是我的那幫狗黨,此時他們一窩蜂而上的,以一種恭敬之極的姿態架著我扒掉了褲子。我一邊氣著,一邊被他們摁在板條箱上坐下。我從人渣們的頭頂上看了過去,醫官以一種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著我們。
死啦死啦蹦起來,給我打了個敬禮,又過去給那名醫官打了個敬禮,「請為我們的指揮官治療!」他甚至刻意夾雜了剛學會的英語辭彙「指揮官「。
那個醫官終於走到我身邊,蹲下了身子,「對不起,我不清楚中國人的軍銜。」他一邊說一邊開始檢查。
我看著死啦死啦走開,離開我們。
迷龍在倉庫外的角落坐著,英國人願意把我們安排在這裡有很重要一部分是因為這裡有隔離網,迷龍獃獃地看著隔離網。死啦死啦從他身邊走過,幾米後又繞了回來,他又在挑事,一腳把迷龍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倫式給踢倒了。
迷龍看了看他,把槍扶起來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好像那不是自己乾的,他正專心給自己佩上阿譯製造的中國中校銜——只是然後他又走過去一腳把機槍踢倒了。
於是迷龍終於開始往起里爬,「我知道咱們誰看誰都不順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迷龍的火氣,「東北佬兒就是不會打仗,虛耗糧餉,浪費我子彈。」
迷龍不再說話了,把住他肩,照道理下邊應該是肚子上一拳,但死啦死啦開始動嘴,「我半匣子彈打死四個,你一匣子彈打死一個。這要等你打到東北,打空的彈匣都夠堆個山海關了。」
迷龍沉默,仍帶怒氣的沉默,但過了會他開始囁嚅:「我沒使過機槍。」他沒說出來,但眼睛裡已經寫著「你教我」了。
於是錘人的不是迷龍而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錘著迷龍的臂膀,「身板是個使機槍的身板,準頭也不錯,可幹嗎非連發呢?頭兩發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飛的有仇?」
迷龍變成了迷惑,「機槍就連發呀!」
死啦死啦拿過那支槍,「短點,短點,短點。」他一邊說一邊在開火,扳機扣得訓練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發的短點射,說了三次短點,三塊石頭被打得粉碎。
「這是布倫式,跟咱們國內用的捷克式是一家。是咱們最拿得出的槍,也是小鬼子最恨的槍。看你人不錯才讓你扛——要不要學幾個使這槍的損招?」
迷龍沒說話,因為迷龍已經欽服。
我拖著我的腿從倉庫里跛行出來,那怪異的「噠噠」「噠噠」的短點吸引了我。我走了幾步,便看見迷龍在那用短點打斷遠處的樹枝,這傢伙比死啦死啦來得更狠,他因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擊,左手扶著槍身,整支槍的后座全作用在右臂上——對他來說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兒。
死啦死啦已經結束了他的教程,坐在一邊看熱鬧。我看看他,他掃我一眼又開始看迷龍的射擊,而我覺得有必要跟他說一聲。
從回到機場,死啦死啦忽然開始像我們自己人,他通宵達旦地從英軍那裡磨來我們急需的物資。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對他的印象也好了一點兒。
「下午就給我做手術。」我對他說。
「哦,好啊。」
我想走,但我又覺得有必要吭一聲,「…謝謝。」
「腿治好啦,就別老掉隊啦——三米以內。」死啦死啦提醒我。
我不那麼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回身,老紳士指揮官正在匆匆過來,並且帶著他的英國籍的翻譯。
老紳士嚷嚷著:「你答應過我們,你的部下會幫助我們加固防禦工事!」
我搶在那位英國人之前給翻譯了,我不是紳士,「他要我們幫忙加固防禦工事——我去叫人?」
死啦死啦攔住我,「不,誰都不準動窩。我的團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孫子啦。」
於是我們都堅持著不動了,我看著他,迷龍也看著他,我們幾乎是感激的。
是的,我們都快累散架了。我們只是想替他分擔。
於是我幾乎是溫和地跟他說:「你沒有一個團,只有三百多敗兵。」
死啦死啦堅持道:「我樂意,就是我的團——告訴老紳士,我們不是來加固防禦的,我們不是泥水工,是軍人,我們休息好了就主動出擊。」
「我們…」我沒譯下去,因為我剛意識到那位一秒鐘前還讓我們感激得不行的傢伙在說什麼,我轉頭看著他,迷龍也看著他,我們都在訝然。
「…瘋了?」我沒有改過來,這個詞還是用的英語。
老紳士也道出了對他那翻譯譯出內容的看法,「瘋子!日軍多得像會移動的森林!」
「是啊,日本人瘋了,兩個小隊就敢襲擊機場,對付這樣的瘋子,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十個人就敢襲擊他們的聯隊——我的團可有三百人。」他笑吟吟地說,確實,這樣胡來的戰略不大可能用軍人的一本正經說出來。
我只好瞪著他。
老紳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譯文後掉頭就走,:「上帝,他們要自殺,我要去聯繫他的指揮官!上帝保佑這該死的通訊,讓我趕緊聯繫上他的指揮官!」
我向死啦死啦說:「他說我們自殺,他要去聯繫咱們上峰。」
死啦死啦向老紳士的背影嚷著,其實他根本不在乎對方能不能聽懂,「跟自殺對著干,我這是降低傷亡的最好辦法!」
「你贏了一小仗,可這是場大戰。眼下你賺到了,可過去我們輸得太狠,我們會死得精光。」我盯著死啦死啦。
「大仗就是小仗疊出來的。我就有三百來人,就打小仗。」死啦死啦說,說完他追著老紳士去了,看來他的口角還遠遠未完。
我看了看迷龍,迷龍看了看我,抱著他的機槍在塵埃里坐倒。
迷龍還抱著他的機槍坐著,只不過換了個地方。我坐在他的身邊。
「我不是不知好歹,只不過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迷龍,我以前也是這號人,跟弟兄們混著我就混會一件事,命挺值錢。自己的命沒得價,別人的命也很金貴,不能那樣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龍說。
迷龍有點兒心不在焉,「多少錢?」
我默然了一會兒,索性直奔主題,「…他會害死我們。」
「我整死他。」
我啞然了,迷龍帶著微笑說這話的,他眼裡又放著光,像是終於撞上一個他流亡十一年來從未遭逢的精彩遊戲,那樣說整死誰,簡直近乎於親昵。
「他說給我配個副射手,這樣的機槍才好使。」迷龍跟做夢一樣說。
我仍然不信任他,他也似乎並不希圖我們的信任。但是看著迷龍在失去最後一個同鄉後居然還能這樣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會整死我們。
第五章
「噠噠」「噠噠」,在迷龍精確的點射下,緬甸叢林小徑里的日軍栽倒,而炮彈也在我們的陣地上爆炸。
一個九二機槍巢被直接命中,一個同僚飛起落下,落在要麻和不辣的中間,不辣把他扒拉過來看一眼,對著正蹣跚過來的郝獸醫大叫:「獸醫別來啦!死翹啦!」
於是郝獸醫以一種嘆息的表情蹣跚向另一個方向的傷員。
要麻「當」、「當」地一槍槍射擊枝叢里一個晃動的目標,直到那個中了彈的日軍衝出來做瀕死一擊,在他和不辣的攢射下滾落山坎,然後他心不在焉地在陣地上逡巡什麼——「豆餅呢?」
不辣回答:「拖子彈去啦!」
迷龍在一旁罵道,「換槍管子啦!撞上你這麼鍋夾生飯,機槍快成老套筒子啦!」
要麻一直在逡巡的人終於出現,豆餅拖著沉重的彈yao箱和備用槍管從彈坑裡爬了出來,要麻盯著那兩位不大配合地更換槍管,副射手豆餅經常要挨迷龍一下不耐煩的毆擊。
陣地上的炮擊漸漸平歇,這也意味著日軍的這次攻勢再度宣告放棄。死啦死啦用接駁著槍托的毛瑟槍點射追擊著已經在撤退的林中人影——這種使用方式意味著他也許在某個德械師呆過,我這次沒離開他三米以內,並且確定我用步槍擊倒了一個日軍。阿譯瞄了很久,也許是從這仗從開始到結束那麼久,最後「砰」出一個很不光彩的空槍,成了這次陣地戰的句號——一隻被打落的大松塔掉落下來,以至我們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幾眼。
「又跑啦!別打啦!」死啦死啦讓大家停火,順便發著牢騷,「英國子彈不好要啊!」
於是我們開始清理和修整陣地,抬走屍體,包紮傷員,因為疲勞過度我們都像是陣地上的遊魂,配發沒多久的衣服又跟收容站里一個德性了,成了沾滿了血和泥的破布。我們的陣地倉促而草率,幾乎無法防住炮彈,現在它已經快被炮火撕裂了,我們從浮土中扒出人,從打斷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徑炮彈仍在我們周圍炸著,但現在可以喘口氣了。
被踢了屁股的日軍沒等我們主動出擊,兩個中隊掉頭反撲。我們不能把自己抹成黑皮往林里鑽,得保護機場。陣地仗開始,死守,一點點被絞碎。
死啦死啦一直推銷他的方案:繼續往我們死守的機場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壓垮日軍空虛的後防。聽著不錯,但我軍歸心似箭,英軍忙撤往他們最愛的印度,我們是被扔在緬甸的最後一批。我們背後機場上的盟友熱心和總部聯繫,只是為了驗證死啦死啦的身份。他們的炮兵一直在轟擊據說有日軍囤集的遙遠森林,拒絕讓任何一顆炮彈落在攻擊我們的日軍頭上——這關乎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尊嚴,所以不可說服。
我向著康丫牢騷:「一萬年不變的小日本。炮兵轟,步兵沖,步兵沖時炮兵轟。你躥出來打,步兵退炮兵轟,你不管,炮兵轟完步兵沖,一次次給你耗完了,就這麼個死板打法也吃掉半個中國——你服不服?」
康丫死樣活氣地抱怨:「我不該改名。我們村師塾本來給我叫康有財,算命的說我其實是何仙姑的丫環投胎,愣給我改叫康丫。」
我安慰他說:「丫比有財好聽多了。四萬萬同胞怕有四千萬叫有財的,死了都沒人知道。」
康丫有點兒犯愣,「是嗎?可我覺得我不是何仙姑的丫環,我大男人叫康丫,能折壽成二十五歲。」
蛇屁股推搡著他,「呸呸。你快呸呸。」
康丫很聽話,「呸呸。我今年二十五歲。呸呸。」
遠處死啦死啦又在叫我,「傳令兵!再無所事事,惑亂軍心,視與日寇同謀!」
我回頭,死啦死啦指了指在剛才炮擊中被炸塌的九二重機槍槍巢,那意思是你過去打理一下。我艱難地站起來,並且特意繞了點遠繞到死啦死啦身邊。
「傳啥令?」我問。
死啦死啦忙活著擦槍,把他的毛瑟712收拾成此陣地上最乾淨的東西,「我哪兒知道?你不是從徐州打到緬甸嗎?」
我知道他又在損我了,我瘸過去,那一發七五山炮把整個槍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外還把副射手炸死在槍巢邊,我過去時當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撓頭,因為槍身倒還完好,槍架卻被炸毀了。
「撓出腦花子來也沒人管你們的。賣點兒力氣,我只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觀。
我指揮著他們用沙袋壘出一個倒三角的槽口,把槍管卡在上邊,槍身用又幾個沙袋墊住——死啦死啦看到此時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毛瑟便專心擦他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反正我也不是弄給他看的,我讓他們在槍管上又壓了一個沙袋以抑制槍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爺幫了,好過沒有。」我隨手抓了一個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腦袋幫看位置,被打飛了別說我沒提醒。」
我懶得管他因為剛才那個飛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慟和因我的說話而陡變的表情,我走開,轉身時碰到了郝獸醫,並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著我的腿。
「剛動了手術就能亂躥了?」他有點兒酸溜溜的,「英國獸醫是強點兒。」
「醫術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痛死了,挖掉那塊爛肉後痛炸了。」
郝獸醫勸我:「你該躺著。」
「躺著就只好拿英國話損人,隔著鞋撓,來這說中國話才損得過癮。」
我們身後又出了異響,迷龍一腳把他的副射手豆餅踹躺在戰壕里,由此引發了要麻與他觸及體膚的衝突。要麻又屢敗屢戰了,因為不辣在,他們有兩根脊樑。
「不辣上啊!日翻他!」
不辣喊著沖了上去,「哥哥我給你報仇!」
我們無所謂地看著,迷龍一臂彎里箍著一個,那兩位砰砰地對迷龍的肚子和背脊飽以老拳,迷龍抽空子對兩人的小腿報之以腳。
一聲異響,肉眼難見的飛行物呼嘯著從我們頭上飛過,那三個貨終於和諧了,齊齊地撲倒,我們這邊哈哈地大笑。
蛇屁股說:「笨蛋!是過路的小手炮啦!」
那發小炮彈在我們的視野之外爆炸,但並不是這一發,「咚咚」地又有幾發飛過,「轟轟」的又有幾發爆炸——我們終於回去自己的陣位。
死啦死啦悠哉游哉地從緊張到汗毛髮豎的我們中間走過,那種輕鬆本身就是一種奚落,他用望遠鏡觀察彈著點。
我們看著我們側翼的山道,那輛吉普車在並不寬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著急彎而來,那是英軍司機為了躲避因為樹林障礙而失了準頭的擲彈筒炮彈,砰砰砰砰的,那炸點遠得像在演習,司機也使盡了渾身解數。
我們在我們的陣地上看著。
康丫納悶地問:「他們躲什麼呀?一路直躥不早就過來啦?」
「他們誓不與你康丫同見識,否則就沒了尊嚴。」我袖著手說。
郝獸醫說:「我說這日軍是攻了十幾次啦,這英國盟友可還是第一次上咱們陣地來呢。」
死啦死啦大點其頭,「對了。獸醫說得對,要客氣,要待以上賓之禮。我惦記他們那幾門維克斯大炮每天也往咱們陣前打一兩個基數。」
老頭兒有點鬱悶,因為死啦死啦根本在無心中就把他叫作獸醫。我拍老頭兒,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撐不住,要拉稀。煩啦,你上午說他們多久沒打過仗了?…得得,要跳車啦,一二三。嘖嘖。」康丫一邊觀察英國人的動靜一邊說。
前運輸連副排座康丫在這方面看得比我們准,小手炮遠遠地爆著,雖遠卻也考驗著司機的勇氣,他終於頂不住一腳把車踩熄了火,扔下他車上端坐的指揮官跳了車就跑,還好紳士風度萬歲,他跑兩步總算猛省,去扶了老紳士下車。老紳士行不亂步,下車後再繞一邊去拿下一個精緻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驗著他部下的勇氣。
於是死啦死啦在他們還沒上來之前沖我們嚷嚷:「儀錶!軍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給他們拍舒服啦!」
他帶頭整理身上的破布,我們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幾個天體愛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譯提醒我:「軍裝不是這樣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領口的扣子也給扣上了,勒得我透不氣來。
我用一種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著過緊的領口,跟著死啦死啦去迎接大英來使,剛才的烏合之眾們拉著一個丟三拉四的小隊形跟著去扮演儀仗,就我們一向的習氣和此地環境,我們已做到了極限。
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鬨:「快想詞!能把老紳士感動得抱你親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經是中尉的我頗有點兒悻悻,「想從你那兒佔便宜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死啦死啦哈哈地樂,「哦?哈哈。我窮嘛。」
然後我們列隊站在陣地口看著那面瓜司機攙著老紳士氣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著老紳士在胡思亂想,我們像賣水果的,把所有還看得過眼的全拉到了陣地口。
我真的開始想詞,「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榮耀的日不落的戰士」什麼的,我看著他,「甜心,陛下」這種八杆子打不著的詞都快冒了出來。我們真的很需要炮火,我們真的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紳士終於上了來,拿著他的公文包喘著氣,我們齊刷刷一個敬禮,我一個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親愛的先生…。」
老紳士怒眼一睜,再也沒有他一向的溫文,氣都沒喘過來他扔過來的便是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語言轟炸,「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哪一個國家的哪一支軍隊?你們根本不存在!你們所謂的四川團已經回到你們的國家!和你們的團長一起!我記不清他那個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絕不是眼前的這個乞丐和騙子!這位巴黎的愚人王是哪個部落的首領?年青的瞪著我的先生?!」
我周圍的所有烏合之眾都在愣著,而我就是那位年青的瞪著他的先生,而從公文包里掏出的一紙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沒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著,那是英語的,我們這些天從這座機場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資的清單。
老紳士厲聲說:「我必須收回已經被你們騙取的全部物資!立刻!」然後他終於溫和下來,這種溫和比剛才的狂怒更打擊我,「我很抱歉,沒能堅持和你們像紳士一樣交流。但是這太無恥了,年青的先生,你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連一顆鈕扣、一粒子彈都不該屬於你們。」
我閉上眼,我聽著炮聲遙遠地在響,我轉開臉,我看見被排列在戰壕里的屍體,我強迫自己再把眼睛閉上,但我發現我自己在死擰著肩上步槍的背帶,再睜開眼時,我發現我已經把步槍下肩,然後我拿槍口猛杵著那位老紳士的胸口,幸虧沒上刺刀,否則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嗎?我們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對您來說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給您一顆不存在的子彈好嗎?那邊的屍體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衛著您那座高貴的肯定存在的機場!存在的紳士大人…」
老紳士白著臉,但為了他那無論如何都要存在的尊嚴而生挺。我的狗黨們一擁而上把我拖開,我掙扎著,我們的人發現我的掙扎主要是為了把那些物資單踩進泥塗時也就由得我了。老紳士最後瞧了一眼我的幼稚舉動,我知道,槍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現在看我無疑像看一條基本無害的瘋狗。
「我知道無法與諸位進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將會採用更極端的手段。」說完這話,他和他的司機們離開了我們的陣地,艱難地跋涉向他們那輛熄火的車。
我被我們的人放開,就勢癱坐在地上,現在我倒是平靜了,一個泥巴糰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獨眼龍一樣轉頭逡巡著來襲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摳著胳膊上的泥。
「傳令兵,三米以內。」說完,他走向陣地後沿,我們已經是在後沿,所以他是走向陣地後方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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