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聖嚴法師在法鼓山圓寂,他的俗家弟子林青霞寫了一篇懷念聖嚴法師的文章,寫到:
有幾句真言,在我生命里最不可承受的痛時,因為用了它而順利過渡。人世無常,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常把這些話送給朋友,他們也因度過內心的難關而感激我。這幾句真言是: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當你遇見一些事時,你不要逃避,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對它,然後你必須接受那已成的事實,好好的處理它,處理完後,不要讓它佔據你的心,必須放下。師父的心愿是想提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凈土。
「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最難的是什麼,是真正地「接受它「。在塵世的人際關係里,最普遍的問題,是人們習慣於以」為你好「的名義超越自己行事的邊界,帶來的應激反應,則是「不接受」。為了保護自己不受類似的傷害,我們在長期的生活中,用自己的定見和成見,結成一層厚厚的殼。大多數情況下,可以躲開的躲開,實在躲不開,就面對它,處理它,處理完了,依舊糾結。自始至終,最難的那一關,是「接受它」。
有一個佛門」無分別智「的故事是這樣講的:「有一粒鹽,它想知道海水有多咸:「我是一粒鹽,我非常咸。不知道海里的水是不是和我一樣咸?」 一位高人回答了那粒鹽:"親愛的鹽,你想知道海水的鹹度的唯一方法就是跳進大海。" 那粒鹽於是是跳進海里,與海水融為一體,他因此全然覺知了海水的鹹度。我們無法完全明白一個人或者一件事,直到我們成為他(它)的一部分。」
在溝通培訓里,我們常講「empathy」,就是同理心 - 通俗地講就是把自己放在對方位置上,去思考和決策。就像是暫時的角色扮演,我們可以感同身受,在同理心下體會和一起面對,可是捫心自問 - 你能全然接受對方的價值觀,態度嗎?恐怕不能,因為我們知道同理心是短暫的,心上的殼子不用打開。所以有一種說法,同理心並不解決問題,它能夠做到的,僅僅是共情,如果你足夠的慈悲並懂得如何溝通與安慰,同理心的最大作用恐怕止於此了。
廖一梅說愛情:我這一輩子,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到了解。
了解的下一個能量等級,是接受。我們每天在接受自己與他人上糾結猶豫,長出自己的「心包經」。佛法的內觀訓練,是感受和觀察自己的思維流動,接受放下而不去控制。一件事情發生,周遭各種情境變化,讓我們所預想的全能自己從容不迫的計劃,完全無法實現。通常的應對,就是躲開它,拖延它,反正總是能找到「更有意義」的事情要做,去找回「一切盡在掌握「的自我感覺 - 實在不行,手機這個黑洞,跳進去,在朋友圈發幾個賣萌的圖片,俏皮地點評一下,在群里激揚文字,慢慢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也許我們更近了一步,我們面對它。這件事並不如你所願,由你完全把控,其他的利益相關方有別的想法和優先順序,你必須配合著那樣做,而不是這樣做。你說好吧,趕緊處理掉罷,快速確定事情的介面和邊界,劃清界限,並不會深入探究為什麼他們要這樣,你只是」面對它,處理它,(趕緊)放下它「。我們在面對複雜問題的時候,無法得到最優的方案的由來,無法放下自己的成見,去接受對方的立場和觀察,處理往往做成夾生飯。
更多的情況還包括「接受自己」,我常常拖延報銷,因為潛意識裡,報銷這種「小case」,總是不比其他的挑戰和有技術含量的事情更有意思更值得做,於是出差回來「先放一放」,拖延下來的結果,就是每次面對那一堆越來越多的麻煩,潛意識的紅色警報嗚嗚作響,全部是對自己「英明神武」形象的「不-接-受」,趕緊找更重要的事去做 - 當然,總是能找到的 - 這在心理學上叫「結構化拖延」 - 通過找「更有意義」的事情,躲開那些威脅到「全能自我」的種種。你看,就像出差回來及時填報銷單這樣的小事,離開「接受它」這個環節都寸步難行,何況那些不願去面對的心理創傷呢?
《無間道2》里,黃Sir授意韓琛的女人Mary找人殺倪坤的錄像帶被倪永孝在警局播放,警察紀律讓他無法接受自己,即便警司代表警界決定站在他這一邊,也無法提振他的信心:「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這話是他自己一個宿命的判斷,所以直到倪永孝用來炸死他的汽車炸彈,把胡軍扮演的他的上司陸隊長炸死,他才「接受它」,在面對倪永孝用槍威脅曾志偉的時候,違反警隊的規則 - 一槍爆頭,此刻他接受了自己的「黑幫做法」。《英雄本色2》里,石天飾演的龍四,無法面對被手下罪犯設局,逃亡紐約並痛失愛女的事實,精神失常,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直到在小馬哥在槍戰中守望相救的危險刺激下,恢復正常,才可以放手「處理它」。
聖嚴法師的十二字真言,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最難的,是修鍊「接受它」的法門,因為那要放下我執,放下貪嗔痴慢疑。
- 初稿於11/22夜 CA1309 航班,完稿於11/24晨 候機 CA1310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