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著名國際電影理論家大衛·波德維爾認為：港片堪稱70年代以來全球最富於生氣與想像力的大眾電影。香港電影亦敢於破格，技巧純熟，訴諸情感亦坦率直接，因而贏盡全球觀眾的歡心（見《香港電影的秘密：娛樂的藝術》）。
堪稱電影鬼才、武俠片教父的徐克以其打破傳統模式、富於變化的影像風格，成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核心旗幟人物；而又憑藉著生動鮮活的奇思妙想、設計精緻的鏡頭語言、現代思維對古典文化的解構滿足了觀眾更為感性的觀影需求，因此也一直是藝術性與娛樂性成功兼顧的影人代表。
《刀馬旦》是徐克早期電影里很有代表性的一部，由林青霞、鍾楚紅、葉倩文聯合主演。從商業的通俗角度看，「三個女人一台戲」是有著較高話題性的經典模式，國讎家恨與亂世兒女情結合的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片也是觀眾喜聞樂見的故事類型。
而徐克電影總是妙在將主題思想的拓展延伸與藝術形式的探索蘊於其中，因此，在民國浮世錄的故事外衣下，我們看到的是，徐克用創新的風格、突破性的女性形象，詮釋著家國情懷與對民族文化的憂思。
動作喜劇的創新
《刀馬旦》首先在劇作層面有著精妙的故事架構，電影講述的是民國初期的傳奇故事，在軍閥割據、各謀私利的時代，受過現代教育的督軍之女曹雲（林青霞）毅然投身革命，在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戲班女子白妞（葉倩文）與歌女（湘紅），克服阻礙成功阻止了軍閥的陰謀。
電影的故事精巧在，一方面，將戲班作為群像人物命運交叉點，並以此展開誤會、巧合，有條不紊，最終達到圓滿結局。另一方面，成功地利用京劇唱段本身與電影情節的互文巧妙化用戲曲元素，例如，影片結尾用經典傳統劇目《八仙過海》來完成電影的高潮部分：戲班內的「虎口脫險」戲，這也是影片的一大創新之處。
除卻將京劇元素完美滲入電影的影像之中外，電影在複合類型片的探索上展現出了不俗的創造力。複合類型片即是整合了傳統商業片與現代元素的創新類型片，例如80年代的成龍警察片、周潤發英雄片均是成功的現代動作片（區別於邵氏等傳統動作片）。
《刀馬旦》則是完美糅合了動作與喜劇兩大類型元素。白妞的傳統戲班動作、曹雲與寧北海現代式槍戰動作、湘紅一角的喜劇調性、富於巧合與走向明朗的輕喜劇式劇情，都體現了創作者對傳統類型元素的化用已入化境。
在這些商業類型元素之下，徐克尚能用自己精心設計的空間調度與江湖世界的微妙人情來吸引觀眾。例如，經常被電影學者波德維爾用來舉例的「亂閨房」一場戲，午馬飾演的班主探望女兒白妞，為了不讓留宿的朋友被發現，插科打諢轉移注意力，而其他人躲被褥下、藏房樑上。幾個人在狹小空間內形成密切互動，而在流暢的場面調度下室內的空間被完美拓展，呈現出更為立體化的影像造型。在這個方面，徐克延續了前作《上海之夜》的特色。
對影像風格和敘事節奏的把控力，使得徐克電影都有著強烈的「作者化」印記。因此《刀馬旦》也跳脫了一般動作喜劇的格局，更為深遠地塑造人物與主題。
女性形象的突破
《刀馬旦》的重要意義在於它塑造的女性形象不單單只是擺脫了男性本位的視角，更是將女性作為主導故事的核心與靈魂。與同年徐克自己監製的男性都市俠客悲歌《英雄本色》形成一種電影產業內的照應。
影片中三個出身背景、文化階層各不相同的女性不僅被賦予了豐富的象徵義，三位演員的銀幕形象也得到極富創造性的拓展。而將針砭時弊的內核寓於角色表層性格特徵之下一直是徐克所擅長的，因此，三個女演員的角色與演員自身的形象被呈現出一種新奇的形態。
01.愛國志士曹云：林青霞形象的完美拓展
曹雲是影片中最具光環的角色。首先，她出身軍閥之家，卻在民主科學現代思想啟蒙之下大膽反叛家庭；其次，她是父親的獨女，從小被以一種男孩的方式養育，她擁有著巾幗不讓鬚眉般的堅強意志與遠見卓識。
徐克對於傳統的解構最直觀的體現便是在明星的銀幕形象之上。如果說瓊瑤電影里林青霞的形象是符合傳統話語形態下對女性美的要求：清麗、溫婉，那麼徐克電影中的林青霞，呈現出的是對傳統性別印象的反叛：顛覆了刻板的性別認知。
徐克曾說：「她的高貴,其實帶著一種英氣,比男人還英俊。」
《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睥睨眾生，有著絲毫不輸令狐沖（李連杰飾）的豪情與洒脫；《刀馬旦》中，曹雲既有著俠肝義膽與遠見卓識，又有著媲美男性英雄形象的好身手與准槍法，兼具著英勇氣魄與細膩柔情。在此後，林青霞的美得到了不同層面、不同方向的延伸，呈現出了獨樹一幟、兼具傳統與現代、超越傳統性別秩序的前衛之美。
02.貪痴歌姬湘紅：鍾楚紅漫畫式喜劇表演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杜牧《泊秦淮》）
貪財痴愚的歌姬湘紅在戰亂年代一心只想賣唱斂財，仿若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下的「商女」。但徐克並沒有用一種高度的思想覺悟強加於角色，而是用一種戲謔的口吻揶揄小人物。
湘紅是無數底層小人物的寫照，心中沒有國讎家恨的概念，縱有小貪、小痴這些無法擺脫的人性缺點，但在亂世情仇中，她無意識成為了與愛國志士、俠膽英雄並肩作戰的人。
徐克將歌姬湘紅一角賦予了漫畫式的喜劇色彩，對待亂世中的平凡小人物，並不似魯迅般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是深諳小人物的處世之道，以一種通達、釋然的平民化視角去審視角色，無關褒貶。這背後是對古往今來求安求穩的平民智慧的幽默表達。
03.俠肝義膽白妞：葉倩文典型銀幕女豪傑
白妞是一個平凡的戲班之女，沒有曹雲般開闊視野帶來的思想境界，亦沒有湘紅那般靚麗外形賦予的俗世光環。她的夢想僅僅是登上戲台，她的情感最為真摯，對待朋友親人那份毫無保留的肝膽相照，無疑使她身上具有傳統江湖世界裡女中豪傑的典型品質。
三個女性之間彼此的互補互融，使得她們成長成為性格更為完備的現代女性。在曹雲卧室里，三個女性以現代女裝在一起體味親密無間的女性情誼之時，頗有現代精神啟蒙女性意識的意味。這是徐克電影中一直存在的女性成長與覺醒主題以及對傳統與現代的思考。
曹雲與寧北海在共同的革命使命中一同成長並體驗著精神伴侶之情，白妞對寧北海有一種情竇初開的美好微妙的懵懂；而對於湘紅來說，她巧妙利用自己的身份弒殺軍閥、粉碎陰謀，完成了對傳統刻板身份的反叛，從而成長為有個人獨立意志的現代新女性。
徐克的家國情懷
徐克電影中濃厚的民族情結與家國情懷與他獨特的成長環境是分不開的，經歷過戰爭、目睹整個民族近現代經歷的徐克對民族文化的思考、對民族命運的憂慮一直貫穿在他的電影中。《黃飛鴻》系列中將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傳統元素與現代元素的思考最大程度的展現在影像之中，影片主題曲《男兒當自強》也成了民族精神氣節的象徵。
《刀馬旦》仍舊是表達此類情結的重要作品。從形式上，影視全才黃霑根據京劇、舊上海時代曲這些中國人廣泛喜愛的民族文化元素仿寫出了《躲也躲不了》、《又是戲一場》融貫古今的優秀插曲，從而全方位呈現出民國人文景象。
徐克用現代視角構建民國浮世錄與江湖情，在古與今的溝通之中，以借古喻今的方式完成對現代文化的反思、對現代人精神世界的呈現。
在《刀馬旦》中，軍閥劣紳各顧私利、置眾生安危於不顧，而愛國志士、民間豪傑、平民百姓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書寫自己的人生曲。這種眾生相既是對歷史的再現，也是對當下的思索。
在當代，仍舊有如湘紅般貪戀財物，不惜一切追逐金錢的人；仍舊有如曹雲般對國家民族懷著強烈使命感仍永不停息努力著的人；仍舊有如白妞一樣重情重義平凡卻又真摯之人。
（徐克）以嘲己諷人為主，庄諧並置，外表包裝得五彩燦爛。（見卓伯棠《香港電影新浪潮》）
是故，電影的結尾，正如《紅樓夢》中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註解」里所言「你方唱罷我登場」。
曹雲與寧北海繼續為革命事業奔波；董民回鄉種田避世，仿若諸葛亮口中「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湘紅仍舊是追求財富與個人安穩；白妞搭草台從事民間藝術。
徐克的江湖世界，聚散皆瀟洒。徐克構建的影像世界，是對古今眾生相的濃縮，每個觀眾都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尋找到自己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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