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喜劇《囧媽》,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在各大影片都撤出春節檔時,《囧媽》突然殺了回來。以6.3億元賣身位元組跳動,大年初一在位元組跳動旗下的今日頭條、抖音等多個平台免費播出。

有人說,《囧媽》的行為是對院線的背叛,也有人說這是變革與創新,今天我們先不去定義這場交易是好是壞,單來聊聊這部電影。

觀眾口味的變化就是這麼快,早幾年春節檔從來都是喜劇片的天下,而今年春節檔名正言順的喜劇片,只剩一部徐崢導演的《囧媽》了。

賀歲片的喜劇路數,從香港傳到內地,我們也算是吃過見過。親情和家庭一般是主旋律,愛情和婚姻適合作為劇情,一組組歡喜冤家打打鬧鬧,最後總歸是大團圓。有情人要終成眷屬,家人們要相親相愛,頹廢的傢伙也要燃起來,為了理想再奮鬥一把。

而《囧媽》的故事很簡單,兩三句話就能說完。據幕後花絮傳聞,徐崢和編劇團隊僅用五天,就完成了《囧媽》的基本創作。

事業小成的中年男人徐伊萬(徐崢 飾),碰上了一腦門子麻煩事,不省心的老娘(黃梅瑩 飾)要去俄羅斯參加什麼演唱會,鬧情緒的老婆(袁泉 飾)要離婚去美國開啟事業第二春,不靠譜的助手(郭京飛 飾)擅長添亂和搞砸每一件事。機緣巧合之下,徐伊萬和老媽一起踏上了前往莫斯科的K3列車,一對水火不相容的母子,要完成一段「俄囧」之旅。

一個有自己煩惱的成年人,和老媽要一起生活六天六夜。這聽起來,像不像是春節回家的你?「被迫」和父母呆在一起,彼此爭吵又彼此關心,待來年再分開奔波,回到自己的人生里去。

我一點也不懷疑,這是個五天就基本完成的故事,因為它是非常套路化的類型劇本。主要人物經歷了一段旅程,其中捲入多個衝突,最終獲得了成長或轉變

而在人物關係上,這是喜劇最常見的「歡喜冤家」,兩個主要人物,原本有著難以調和的衝突,但在一段旅行中經歷了種種風波,冰釋前嫌得到了美好的結果。

在首映和採訪中,徐崢屢次提到他希望拍的不只是喜劇。《囧媽》的搞笑路數,怎麼看也就是喜劇而已,但不那麼喜劇的部分,反而是我真正想要探討的部分。

電影里,有兩對典型的衝突。伊萬和母親的原生家庭,母親有著非常強烈的控制欲,而伊萬則像是沒長大的小孩,母子關係就是母親要控制,兒子要叛逆。整個故事隱藏的主線,是母親要理解兒子長大了,有自己獨立的完整的生活了,要學會放手了。

而伊萬和妻子的新生家庭,幾乎是原生家庭的複製。伊萬也有著強烈的控制欲,而老婆則變成了叛逆者。兩個人的失敗婚姻,妻子在爭吵中的回應,一語中的:「你為什麼要鍥而不捨地改造我呢,你難道還沒有意識到,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嗎?你希望我成為你想像中的妻子,我努力過,但我不是。」

有意思的是,當伊萬和母親為瑣事爭吵中,直接引用了妻子的原話。這不僅是劇情上的重複,裡頭也隱藏了中國式家庭的一種無奈,伊萬並不想被母親控制,希望母親放手,然而他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在新家庭里也繼承了母親的行為方式。

這就是中國式家庭的弔詭之處,從孩子到成年人的成長中,叛逆的孩子終歸要離家,但似乎只是身體上離開了,精神上陷入了某種循環,不經意間就重複父母輩的人生觀念。

我常有個開玩笑的說法,叫做婆媳關係里,蘊藏著宇宙真理。這裡頭不輕鬆的命題是,在婆媳關係里,母、子、妻三個人,代表了兩組堅固的家庭關係。兩個家庭在重組的交集中,子(夫)是紐帶,而母親和妻子會獲得新的身份,分別成為婆婆和兒媳,重組就意味破壞、重複、建設,以及最終的平衡或者失衡。

人與人的關係,是整個社會學的基礎,而婆媳關係里,三個人和兩個家庭,就是一個微縮的人際關係組合。他們之間有著血緣和愛情的關係,看起來堅不可摧,卻又因為代際鴻溝,會產生感情資源的再分配,並因此引發激烈的衝突。

這不是誇大其詞,我們以伊萬為中心,來觀察三個人的關係,就很容易發現。在母親面前,伊萬在極力脫離她的控制,而在妻子面前,他又忽然變成了母親一樣的控制狂。伊萬和妻子的商戰,究其根本,就是面對重建的感情,面對下定決心的妻子,伊萬也不願意放手。

「俄囧」的旅程里,伊萬和母親生活空間被壓縮在一列火車上,這其實是隱喻兩個人的情感,也被壓縮在很小的空間。伊萬一直在逃離,但空間和情感無處可逃,那就只能面對,不管是消極的或者是積極的。

整個故事的發生,就是不得不解決的母子、夫妻隔閡。解決的過程,就是相互依賴、理解,這不是回歸到原來單純的關係,而是在產生裂痕之後,用寬容去接受和修復。

因此,電影的整個主題就是「放手」。母親要意識到孩子長大了,不再是附屬品了,她需要找回自己的人生,對孩子放手;妻子理解愛情結束了,但也體會到了伊萬不願放手的背後,是仍然需要消化執念,要對兩人的愛情放手。

電影的主角徐伊萬,最終給了母親一個大大的擁抱,從一個抱怨的孩子,變成了值得依賴的成年人。這份信賴,是母親懂得了放手,也是伊萬理解了母親的不放手。母子關係並不是大團圓式的和解,更多的是彼此放下了,向前看。

坦率說,我並沒有特別喜歡這部《囧媽》,但電影里伊萬和妻子的愛情線,是我欣賞的,兩個成年人愛過了、錯過了,彼此理解了,也就放手了。這其實違背了賀歲喜劇的大團圓式結局,更商業的結局應該是夫妻和好如初,又彼此恩愛起來,而是兩個人都積極面對了愛情,尊重它的發生和消失,都放下了。

一段死去的愛情,用彼此的寬容去消化它,遠比重新在一起,更符合現實,也就更為動人。電影可以是童話,也可以在童話里放那麼一點,略帶苦澀但也更有滋味的真實。在喜歡討好觀眾的賀歲喜劇里,是個有點冒險的舉動。

《囧媽》里的母子和解了,夫妻也寬容了,看起來是喜劇,但和解和寬容並不一定就是幸福。放手這件事,是成長中的必修課,它不僅僅是甜蜜的,裡頭也有人之為人的無奈。

在表演上,我要向演員黃梅瑩致敬,老母親的嘮叨、瑣碎、控制欲,都太像是我們熟悉的中國式母親了。但這些並不是最打動我的,在莫斯科紅星大劇院的表演,黃梅瑩的自信、從容都展示出了一種脫凡珍珠般的美麗。

那位唱著《紅梅花兒開》的中國老太太,在平淡瑣碎的生活被遮掩住了,但當她緩緩走上舞台,演唱起歌曲,給我這樣的成年觀眾巨大的震撼:我們的母親,是多麼美麗啊。

而更大的感動,是催著生孩子的老母親,在得知兩人無可挽回的失敗婚姻之後,轉瞬即逝的失落,以及迅速調整好的情緒。一位嚴母的控制欲,到底來源於「愛」,當他看到傷痕纍纍的伊萬,那種心疼、失落,和立刻變身的堅強,屬於特別中國家庭的感受。

黃梅瑩在那一瞬的表演,看到我鼻頭一酸,這是源於生活的表演,是第一流的。

基本上,《囧媽》仍然是「囧系列」的公路+喜劇路數,一樣的吵鬧和折騰。徐崢夾帶了私貨,不再是大團圓喜劇式的,片中的每一個人,不是要得到什麼,而是要放下什麼。說得更喪一點,放手就是給自己和別人,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