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眾電影, 為什麼替代《蘭心大劇院》做金雞獎開幕影片?

文化傳承與市場化並行。

幾日前,當金雞百花電影節官方宣布「國產新片展」開幕片由《蘭心大劇院》改為《尺八·一聲一世》時,人們在詫異之餘多少有些好奇,「尺八」是什麼?

這部在金雞獲得紀錄電影推優獎的紀錄片,已於今年5月全國上映。電影開篇,導演聿馨去街頭隨機採訪大家是否知道尺八,多數人搖頭,有人以為是刀名,還有人聽成了「糍粑」。直至提起《火影忍者》,才有年輕同學記起鳴人出場的主題曲《NARUTO Main Theme》,裡面高亢激燃的主旋律正是由尺八演繹。

發源於中國的尺八唐宋傳入日本後,在國內逐漸走向式微。選擇將如此小眾的樂器推到大眾面前需要信念和勇氣,但坐在導演工作室,聿馨與我們不僅聊到電影創作的艱辛,還有隨之而來的關於尺八推廣傳承的思考:在國風和民樂復興的大背景下,紀錄片IP的長尾效應,讓影視作品結合線下巡演、影視配樂、培訓教學等一系列良性商業運作,看似小眾的古樂也迎來屬於自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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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著吹,橫著吹,伸到背後做痒痒撓,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似乎很難相信一個美國人的尺八技藝已臻化境。正如他的名字「海山」一般包容天地,萬事萬物到了他手裡,皆可成為樂器,傳說中「搖頭三年」也難掌握的尺八被他把玩得像是玩具。

「如果這件事很難,而你卻堅持了下來,」海山說,「you can do something special」。

這個道理,聿馨同樣深信不疑。儘管《尺八·一聲一世》今年5月在大銀幕上映時,僅取得了350多萬的票房,但由電影延伸的影響力時隔半年仍在不斷擴散。

前陣子聿馨給在武漢的蔡鴻文打電話詢問近況,「變化特別大!」蔡鴻文感慨。電影中在武漢音樂學院教尺八的他,身邊只零零散散圍了幾個學生,如今報名上課的人幾乎擠破門檻,還有外地音樂學院的教授聯繫蔡鴻文,希望能夠開設尺八課程。

電影中自學尺八的河南少年徐浩鵬,也一直與聿馨團隊保持聯繫,聿馨請蔡鴻文專門為其定製了一支竹製尺八。「他現在有在拜師學習,父母同意給他一年時間嘗試做職業演奏者,我們年底還會再去拍他。」

《尺八·一聲一世》用兩年多時間拍攝多位採訪對象,積累了近400小時素材。拍攝尺八人已經成為了聿馨的長期習慣,電影上映後,她和團隊對採訪對象進行回訪追蹤,源於電影又不止於電影,聿馨希望能夠將這一紀錄片IP打造成可持續的文化品牌,真正走入大眾視野。

《尺八·一聲一世》的官方微博和公眾號從2017年10月起一直持續運營,積累了不少尺八圈內粉絲以及傳統音樂愛好者。今年聿馨策划了日本尺八大師佐藤康夫與火影樂隊在中國5座城市的巡演,另一位簽約尺八演奏家小湊昭尚則將在12月於北京舉辦尺八課程培訓,這些常態化的運作,正在助力尺八在中國的發展迎來一波新的機遇。

「早期我們在網上搜尺八相關的東西非常少,只能翻譯日本方面的內容給大家做科普,我出去和人談得解釋半天我在做什麼,」《尺八·一聲一世》製片人半半坦言。「現在身邊已經有不少朋友聽說過尺八和這部電影,甚至覺得音樂很好聽,這種肯定也會推動團隊繼續完成後續工作。」

一個小眾傳統樂器得以流傳的關鍵,必然是存在於大眾生活中耳濡目染。聿馨告訴娛樂產業(ID:yulechanye),因為尺八恢弘蒼涼的音色融合了唐風與和風的魅力,目前已經有影視遊戲公司找上來尋求配樂合作,還有不少院校希望能夠引入尺八作為固定音樂教學課程。

《尺八·一聲一世》跳脫傳統紀錄片以版權分銷和招商回收成本的商業模式,而通過音樂人簽約、影視配樂、落地巡演、培訓教學、黑膠唱片等衍生品在內的產業鏈打造,不斷擴充著紀錄片IP的商業化想像力。

「就差沒有生產尺八了,」聿馨笑道。「儘管很多人找我們做這件事,但我覺得尺八是很神聖的樂器,我們並非專業人士,不想輕易做代理把這個行業給毀了。」

樂器銷售來錢快,相比之下培訓與巡演就是長期投入。聿馨把推廣普及和堅持品質放在首位,每次演出的舞美音效都要達到完美標準,跨國演出投入的人力物力不計其數,而為了讓更多觀眾能夠感受尺八的魅力,演出票價與培訓費註定無法高企。

「我和團隊一直在講,我會把尺八傳播當成情懷投入,可以通過做一些其他事來補貼營收。」由於拍攝要長期多次奔赴日本拍攝,積累了與日方打交道的豐富經驗,聿馨成立了日本天人株式會社,可以為影視文娛公司海外拍攝提供選景、交通、器材租賃、當地協調與協拍等一系列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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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一聲一世》進入尾聲處,徐浩鵬背著自己的尺八前往青龍寺尋找偶像佐藤康夫。鏡頭記錄下他們相會的瞬間,但深諳留白韻味的聿馨沒有選擇放入電影正片,只留下大師顧盼徘徊,少年拾階而上的畫面。

「凡事留有餘地,」聿馨覺得。徐浩鵬最後朝著青龍寺的方向走,未完待續的狀態似在象徵中國後輩將把尺八發揚傳承,而這些故事有望在《尺八》的續集中被講述。

真的會有續集么?聿馨也並不確定。第一次做電影導演的經歷依然如夢似幻,在與尺八相遇前,她是曾經的道瓊斯通訊社中國區總經理,天賦頗高的國畫與書法愛好者,以及優酷創始人古永鏘的太太及合伙人——如果不是偶然間了解到這件樂器,她或許會選擇在家繼續衣食無憂相夫教子。

第一次接觸尺八是聽到朋友送的佐藤康夫《宙》這張專輯,至今回想起來聿馨依然覺得直擊靈魂,「思緒飛到很遠,心突然就被打開了」。了解到尺八在中國式微、在日本同樣面臨發展困境的情況,她不由產生了一種使命感,「好像(傳播尺八)是我命中注定要做的一件事,不在乎花多少錢我都會去做,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它開花結果。」

如今電影的第一出品方天人慧致,是聿馨為了做項目專門成立的公司。最初計劃是拍一部關於尺八的網生紀錄片,2017年2月在採訪小湊昭尚的過程中,她第一次聆聽到現場版本的《晚霞》,也就是後來小湊在長城悼念逝去隊友吹奏的那段曲目。跨越國界、年齡甚至生死的樂聲如泣如訴,那一刻的震撼令聿馨真正產生了要把尺八搬上大銀幕的衝動。

涉及傳統文化傳承,讓《尺八·一聲一世》申請龍標的過程比想像中順利,難的是融資與發行。一些片方建議聿馨像《了不起的匠人》那樣介紹一系列古樂器內容,或是將尺八植入到古裝劇里,似乎也能達到推廣需求,但聿馨覺得這多少背離了初衷,只好自己投資組建團隊來啟動項目。

千萬級別的投入,並不能讓往返中日30多次的製作團隊花錢大手大腳。開源節流從人力成本開支做起,聿馨很慶幸自己團隊的小夥伴都是身兼數職的斜杠青年:翻譯會做公眾號,美術設計懂財務還能修電腦,聿馨承包了片名片尾與人物出場的書法字體撰寫,英文字幕校對工作則由古永鏘親自完成,「畢竟請外面的人還要花錢,而且找外國人無法領會中國的文化背景,」聿馨的坦誠說服了丈夫。

唯一有些心疼的開銷,是去年在廣州國際紀錄片上,一位看過片後非常喜歡的杜比高管建議聿馨將電影做一版杜比聲效。團隊花了不少錢搞定杜比拷貝,並重新製作了音樂以達到放映標準,後來發現杜比廳在國內本身就不多,排片也會傾向於大製作特效電影,《尺八·一聲一世》作為一部2D電影很難真正走進杜比大銀幕。

「但杜比的聲音確實是很好,目前一些視頻平台也能支持杜比版本,」她補充道。

在發行階段,同樣要面對來自各方對於小眾文藝電影的指摘。有人建議刪掉電影開頭的街采、徐浩鵬以及龔琳娜的鏡頭,因為「缺乏電影質感」。這些建議聿馨並沒有採納,後來在路演中,恰恰是這些橋段獲得了觀眾非常熱烈的反響,也令聿馨長舒一口氣,「做片子要忠於你自己,總會有人與你形成共鳴。」

而志同道合的合作方也總會適時出現,最終《白蛇緣起》與《羅小黑戰記》的出品方卓然影業,接下了《尺八·一聲一世》的發行,一向偏愛紀錄片與國風的B站也在後期介入聯合出品。電影上映後,電視與互聯網版權被愛奇藝、優酷、SMG、CCTV-9等買下,沒人能夠想像這部被定義為小眾的紀錄片電影,最終甚至被發行到了國航上。

現在有朋友在哪裡聽到尺八音樂的播放,都會特意錄給聿馨聽。源源不斷來自外界的反饋,讓她很受鼓舞。「多一個人看到聽到也是好事,哪怕人家只是知道這叫尺八而不是『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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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一聲一世》在全國路演的時候,每次聿馨趕著放映快結束進場,佐藤康夫在青龍寺對著佛祖虔誠演奏的畫面神聖而又莊嚴。「生活中的他身高1米7出頭,但每次我走進影院,都覺得他的身影很高大偉岸。」

私下裡的佐藤康夫也像個藝術家,不善言辭以樂會友,採訪需要藉助喝酒才能吐露心聲。而被聿馨成為「湊哥」的小湊昭尚,就完全是少年熱血漫畫男主的模樣,既有愛看漫畫打麻將的死宅屬性,也會在拜訪成都時迅速掌握當地方言,是令人毫無社交壓力的快樂源泉。

這些看似性格迥異的尺八人,身上會有共性么?製作尺八的竹胚需要放置五年才能開始打磨,漫長而反覆的調音過程足以把制管師傅逼瘋,這導致每一根尺八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什麼人才能成為一流制管師?」面對鏡頭星梵竹噗嗤一聲笑出來。答案顯而易見,「對尺八有耐心,不會搖擺不定的人。」

尺八如此,尺八人同樣沒有妥協地追求極致。比起外界世界紛擾,他們更想守住自己的這份小確幸。聿馨還記得初次拜訪小湊昭尚,之前都是通過郵件聯絡,網路照片告訴聿馨這是個英俊瀟洒的帥小伙。拍攝時一群人擠進日本狹小的電梯間,一位頭髮凌亂的微胖中年男人開了門。

翻譯小姐姐說我們是來找小湊昭尚的,請問他在哪裡,這時不修邊幅的開門男子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一度尷尬的場面如今回憶起來笑點滿滿,「在現在這樣一個碎片化的時代,人們面臨太多誘惑,變得愈發沒有耐心,」聿馨感嘆。「你看片子里的人生活多半挺拮据的,但他們都很開心,安於現狀堅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可能我和我的團隊,與尺八人的狀態也特別像。」

日本人難打交道是出了名的,剛開始跟蹤採訪的一年,聿馨就發現很難讓他們打開話匣子,面對鏡頭特別禮貌和拘謹。直到有一次拍攝完吃飯喝酒,微醺的佐藤康夫突然妙語連珠起來,「你可以看到很多畫面都是在飯桌上聊出來的」。持之以恆的接觸讓聿馨和採訪對象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甚至主動提出將中國的演出業務交給天人慧致來代理。

接觸尺八三年多,聿馨從未想過學習吹奏,她覺得自己更適合做一個記錄者和推廣人,「倒不是刻意保持距離,而是到了這個年紀更知道自己擅長什麼。」

這樣一個小而美的信念,冥冥之中如有神助。拍攝小湊昭尚在長城吹《晚霞》時,為了節省經費,團隊計劃當天上午讓小湊從東京飛北京,下午開車去長城拍攝晚霞的鏡頭。

結果剛下飛機北京就下雨了,聿馨心裡涼了半截。行程很緊張,如果當晚無法拍攝,只能第二天早上拍日出來替代,沒想到從機場開到古北水鎮的路上,天公作美突然放晴,等小湊換好衣服,正趕上夕陽西下,餘暉遍灑。

「那天天氣特別好,我想也是託了隊長你的福吧,那本來應該是你去的地方。」小湊所在ZAN樂隊的隊長砂川憲和因為一次登山意外而去世,登上隊長夢寐以求的長城的小湊,對著絢爛的夕陽吹起了《晚霞》,尺八悠揚傳遞著思念,雄偉壯闊的長城在那一刻染上了幾分溫柔。

風撩起小湊長發時眼底的淚光閃爍,構成了電影的高光時刻。「好像上天都在幫助我們,拍攝順利結束後直接就去喝酒了,」聿馨感慨。「我總感覺拍攝這部片子時,有一股力量在推著我們往前走。」

一支小小的尺八,卻能跨越年代、國界甚至生死。做紀錄片這幾年,與之有關的人在追溯器物淵源的過程中,也完成了精神世界的成長變化。隨著小湊家族第四代傳人的誕生,小湊昭尚帶著孩子回老家探親,雪地里思索著如何教育下一代的他,在那一刻真正理解了父親。

而這一切都被鏡頭捕捉,在時間沉澱的長河中成為永恆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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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尺八,也改變了聿馨的生活。不僅是她,兒子和丈夫都成了尺八的頭號粉絲。

「你提到尺八是中年人的樂器,其實我認為音樂是沒有國界也不分年齡的,不同年齡段聽懂的境界不一樣,對於演奏者同樣如此。」在聿馨看來,年輕的徐浩鵬仍在學習形似的階段,小湊善於炫技,而佐藤則達到了與神對話的境地。

《尺八·一聲一世》中有一段佐藤康夫與龔琳娜的交流,聽完佐藤的演奏,龔琳娜不假思索地認為尺八中的顫音和日本的島音唱法一樣源自海洋,佐藤深以為然。語言不通,並沒有造成兩人的交流障礙。

為了能夠讓電影更接地氣,做後期剪輯時聿馨招了不少90後年輕人出謀劃策。「這部片子不是拍給尺八圈內人看的,而是想讓更多不知道尺八的人被打動。」於是便有了開篇在傳媒大學與三里屯的街采,聿馨希望能以這種輕鬆的形式讓觀眾知道,沒聽說過尺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火影忍者》與《陰陽師》中的尺八配樂,以及河南少年徐浩鵬自學尺八的故事,則進一步拉近了觀眾與電影的距離。

尺八同樣打動了古永鏘,不但自己天天聽,還買了一堆佐藤康夫的CD送朋友。「雖然他沒有參與太多,但卻是精神上給我最大支持的人,」聿馨覺得。「片子拍完也是第一個給他看的,他提的一些意見特別好,比如這部電影是靠尺八的聲音打動人,音樂選擇一定要精準,所以後來我們做了很多調整。」

目前電影中的音樂都是幾位採訪對象的原創曲目,有一些是CD原曲或改編,也有為片子特別定製的比如主題曲《一聲一世》,佐藤康夫和京田誠一兩人擔任電影的音樂總監。「其實很多影視作品可以用到尺八,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它真正走向大眾,而不是通過這部片子才能聽到。」

令人欣慰的是,《尺八·一聲一世》沒有停留在悲憫古樂式微的階段,而是更多展現了尺八與現代樂器以及流行文化的交融碰撞。而像三冢幸彥等尺八名匠,也在嘗試藉助3D列印等科技,實現尺八製作最為基礎的標準化。儘管機器製造的尺八與手作版存在一定差距,但依然讓人看到了這項傳統民樂產業化的前景。

拍攝尺八,讓聿馨更能感受到尺八人的通透。砂川憲和的墓碑上刻滿了歌詞,小湊昭尚與隊友微笑著合影留念,母親也很淡定,說砂川被神帶走了。46歲的佐藤康夫說父親在56歲那年去世,「意識到死亡,才能看清當下。我也會思考(未來)這十年間我還能做什麼。」

青龍寺內,他吹起尺八對話天地眾生,蒼涼粗狂餘音繞梁。

回望過去,終是為了更堅定地走向未來。明年4月佐藤康夫將在中國北京上海西安深圳重慶等五個城市舉辦巡迴演出;小湊昭尚即將發行自己的第一張個人專輯,他選用了在長城的照片作為CD封面,邀請了聿馨為他封面題字;蔡鴻文每周四晚上還在武漢音樂學院為同學們授課;徐浩鵬在成為職業尺八演奏家的路上努力著。

而聿馨用鏡頭記錄下這一切。與尺八人一樣,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感覺每天都很有奔頭。電影只是起點,由它而生髮出的萌芽悄然生長,讓聿馨相信發源於中國的尺八會在這片土地上重新紮根。

「當你懷著熱情,專註的去做一件事,很多美好就會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