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奧專訪 | 以前錯誤地認為, 拍一個大眾電影很容易

作者/謝維平

今天過後,繼《綉春刀》、《我不是葯神》之後,「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的第三部作品《受益人》順利過2億。

這部中小成本影片,能夠取得這樣的票房成績,相當不易。

對於導演申奧來說,收穫更大,他成為了壞猴子隊伍里第三個作品面世的導演,但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個過程里創作上的收穫和感悟。

導演申奧

他的劇本一開始並不是現在這樣,最初是一個更加暗黑的故事,但出於觀眾接受還有主角塑造的考慮,做了巨大的調整。

本子寫了一年之後又調了一年,全盤推翻就經歷了五六次,在這中間,他推掉了廣告,斷掉了經濟來源,全身心投入了劇本創作中,過了幾年苦哈哈的日子。他坦言,現在這個結果是他能堅持的極限。

在這個過程中,申奧開始發現,要拍一個大眾電影其實並沒有想像當中那麼簡單。他整個人的創作性格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他以前是一個憤怒、刻薄的人,堅持著知識分子的批判性。但他發現,其實在創作風格上,自己是一個樂觀積極、感性陽光的人。他說,以前覺得正面不酷,但他現在決定接受自己是這樣的一個創作者,在未來的作品裡,他希望這會成為自己的標籤。

以下是娛樂資本論矩陣號河豚影視檔案(id:htysda)根據採訪整理的申奧心路歷程,我們可以看到,這個1986年出生的導演在過去幾年,在監製寧浩的嚴苛磨礪下,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其中透露出的問題和個人思考,相信對於很多年輕創作者來說,都有參考意義。

「帶有道德困境的主角不是好主角」

從《潮逐浪》到《受益人》,如果要說我的電影有什麼一以貫之的母題的話,就是欺騙和信任,之所以著眼於這個母題,就是因為它很當代,跟我們息息相關。

生活中該不該有謊言,關於謊言,關於信任。你該全部的信任一個人嗎?但信任有時候會帶來謊言。這背後是有很強哲思的。我就對這個感興趣。

但一開始選擇做《受益人》騙保這個題材,我並沒有想那麼多,操作這個題材,我當時想的就是它簡單,騙保本身就有一個很戲劇的核,然後又產生了愛情、背叛,有一個強戲劇,格局小,一個場景,三演員,弄完了。

但真正開始寫劇本就發現並沒有那麼簡單。雖然物理條件還是這些,但在主題層面、人物層面上非常難弄。因為你的主角帶著巨大的惡性道德困境,倒不是困境,就是一個惡劣道德的前提,按照通俗的說法就是,主角是一個壞人。這個點是擰不過來的。

這樣的主角,首先過審就可能遇到問題,但更重要的是,在觀眾那也是過不了的。觀眾他不會支持主角,無法共情。它是這樣一個呈現人性黑暗的東西,整個故事唯一的好人就是那個女孩,但她死了,當然最後壞人也死了,被法律懲罰了。

監製寧浩,我覺得他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我是一個沉醉在創作里的人,但他比我還沉醉,可以感覺到他那種高強度的壓迫感。跟他溝通的時候壓力特別大,就非常渴望得到他的認可。

我覺得我這次一開始有一個錯誤的認識,我有點把寧浩當甲方了。當然後來這種錯誤認識一點點打消了。這是我自己反省的時候發現的一個事。其實我們很不一樣,我們作品也很不一樣,風格也不太一樣。

他的電影是非常理性的。沒有什麼感性的地方,很多是絕望和悲觀的,我不是的,我是在垃圾堆里刨出暖寶寶的人。我們完全不一樣。他的幽默非常瘋狂,而我的幽默是很淡的。當然,整個創作也都是我自願的,包括裡面的幽默,追打戲等等。他沒有要求我寫任何東西,他只是告訴我什麼地方有問題,比如說主角,他一直在強調主角不令人同情,不無辜,他說這個主角太賤了,太讓人恨了。

我的主角原本是特別殘忍的,我原來的主角,他是始作俑者,是他自己要做這個事情,然後找了一個傻哥們來幫他。跟現在是反過來的,然後他做了一半的時候,他不想做了,他給了那傻哥們五萬塊錢就走了。

就是因為他跟著柳岩飾演那個女人產生了感情。但後來柳岩這個角色還是死了。他就去找那個傻哥們,說都說了別幹了,為撒還干呢,這哥們就找出了那個時候他不在這個城市的證據。那到底是誰幹的呢?這個時候警察就介入了,警察跟男一一起,找到證據證明這個事情就是男二乾的。最後,警察要抓男二之前,男一手刃了仇人,復仇了,但最後男一也被繩之以法,就在男一正法之前,終於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警察就說,你殺人要償命,但你中間是有悔過的,這是一個關於惡毒的種子開出更惡劣的花的故事。

原來寫的是這麼一個事,這個故事比現在這個要深,要嚴肅,要殘酷。但一定沒有現在這個賣。當然,更重要的是,那個故事肯定過不了,首先主角不能是主犯,你追溯一下所有的涉案題材,主角是從犯可以。必須把主角寫成從犯。還有一點,就是原來那個故事取材很真實,就會被認為是為犯罪開脫。雖然這是藝術創作,但是你不能把一個惡性案件裡面的犯罪分子,已經被就地正法的犯罪描繪成有人性,有悔過情節的。

諸多的原因吧,導致那一版劇本就沒有過,那是2018年的一月份,這個劇本寫了一年多。後來就改,改了一年,主配角做了對調,女孩的結尾也要改,然後其實原本故事,柳岩那個角色是有一個女兒的,雖然她一直跟男主說,這是我的妹妹。這個女兒,也是導致他下不去手的原因,就讓他糾結,我現在害的是一個母親。那個男的突然手軟。之前一直沒說,後來在結婚前就告訴他了,那個男的一下就不行了。就把計劃放棄了。

那個故事最後沒有拍出來,但我不遺憾,我很感謝、感激呈現成現在這個故事。因為如果那版拍了的話,頂多就是在公眾號里有人誇你,有人覺得是個好電影。不過如果那一版拍出來,視聽語言更凌厲更乾脆,視聽語言更強烈。

現在女兒也變成男方的兒子了,也做了對調。現在變成愛情喜劇了。愛情喜劇肯定不能從犯罪起,犯罪不能走到愛情上,這幾個元素在打架,這是我糾結的地方,可能能力很強的人可以融合,但我融合不了。

這之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從這種調整中走出來,最初的創作嗨點拿掉了以後,整個人很難適應。當然我現在說服了自己,我拿到了船票。我有了「營業執照」。我有一些創作上的好朋友,聽我這麼說,他們就罵我,說你這樣還不如不做,我說因為情況不一樣,那個時候已經到了耐心的極限了。這三年多我在這個事情上,而且我收入也沒有,我開機了才有導演費,要不然我收入也沒有。

我寫劇本這兩年,以前拍廣告的工作也停了,接廣告是寫不了劇本的,天天宅在家裡寫劇本,這段時間也沒有收入。當然寫劇本也會有一筆收入,但很少,非常少,寫廣告的時候,我很有錢,我生活水平很高的,但寫劇本,我生活水平一下哐啷就掉下來了,我就節衣縮食。但是就在那個情況下,挺了下來。

重新認識電影和導演職業

現在這個電影,我喜劇那一部分並沒有被觀眾特別認可,反而是情感的部分,大家記住了,這讓我重新反思。很多人說我是不是被寧浩導演影響了,沒有,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但我可能在選擇裡面出現了一些誤判、一些幼稚不成熟的判斷。

整個拍攝過程中,我最大的收穫就是我以後不要為討好任何人拍電影,只為我自己拍,我要修正出來一個更好的自己。

我開始理解跟審查的關係,如何拍一個大眾層面上的電影。實際上我現在也認同,電影就應該拍正面的,如果按照悲喜劇來劃分的話,在色彩上要更喜劇,不一定是真正的喜劇,但我們這個故事最初是悲劇,是大悲劇,沒有人有好下場。悲劇的話,可能也要講救贖。所以我再做的話,肯定做喜劇。正面積極向上的喜劇。

申奧短片作品《潮逐浪》

2009年北電畢業以後我一直在拍廣告,大家進入電影行業的機緣不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一個標準的、強度很高的訓練,無論是跟著寧浩寫劇本也好,還是我自己拍廣告也好,都是在訓練自己。我之前的訓練,其實也只能支持我拍出我的第一部作品,不可能讓我拍出一個劃時代或者是載入史冊的電影,對這我是有清醒認識的。

實際上,今年幾部票房爆了的影片,都有它的偶然性存在,很多東西的契機都是偶然的,只有訓練才是必然的,你必須得帶著訓練,帶著這身武藝去迎接偶爾。就是訓練,多訓練。

我的訓練就是拍廣告,還有寫劇本,跟著寧浩寫劇本就是一個強度極大的訓練,他是一個非常嚴苛的監製,一版一版地推倒重來,而且他很敏銳,能迅速地說出每一版的問題。我以前大學時有拍過一些短片,但並沒有這種長片劇本寫作的訓練。

之前拍廣告的經歷,實際上也給我很多幫助,單位時間內完成鏡頭數越多越好,各種招,各種節省成本的招。這次也都用上了,比如說我們湖裡那場戲,就用上的是我們以前拍廣告的經驗。如果實景拍肯定不行,真實的那片湖只有一米深,演員摔下去可能就摔死了。

一個年輕導演拍處女作必然面臨著一些商業焦慮,但我這個片子成本比較低,所以焦慮不大,回本不難,這兩個演員擱那裡就能賺錢了。

我下一部作品還將繼續跟壞猴子合作,我接下來還是會做獨特的題材,拍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電影。我想要拍的是那種奇觀式的電影。現實主義也有奇觀。比如《瘋狂的石頭》就是在現實主義中找到了奇觀,包括之後寧浩的很多電影,比如《心花路放》都是現實主義基礎上的奇觀。

通過這部影片,我覺得一個導演資格,應該包含兩個方面,第一就是對自我的認識,我能力的完成度,我現在能力的邊界,還有就是對電影的認識。我覺得我現在對電影認識比以前清晰了。

我以前也知道,電影是一個大眾產品,但我以前錯誤地認為,做一個大眾產品很容易,我覺得那部分的功能很容易,然後我簡單把這事弄完了,我再去搞自我創作,但我覺得現在反過來,我現在覺得把「我」放進去很容易,但是完成大眾度是很難的,因為觀眾口味要求太高了,你不翻轉、意外,他就覺得平、無聊。

我還有新的認識,很多電影我們都看過,但是我們會忘記它講了什麼故事,但是有一部分好電影的特徵,就是它給你留下印象深刻的橋段,我覺得這就是好電影。這次我自己下場拍,我就發現拍了大概2到3個橋段,是別人印象特別深刻的,膾炙人口,口口相傳。可能有一些橋段,未來幾年都還會有人聊,這就行了,這還不夠嗎?

對自己,我以前是一個很憤怒、刻薄的人,以前我自詡是文藝青年,我知識分子嘛,我得有批判性。在做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我性格變化很大,然後我性格裡面有兩面性,我還有一面,特陽光、特健康,我生活作息特健康,無煙少酒,什麼惡習都不沾。後來我發現我一直在壓抑那部分正面的東西,我覺得那不酷。一直在放大浪子、不羈、胡來的部分,包括一幫「狐朋狗友」,我們保持了小藝術家的勁,後來我覺得那部分其實不是我,是我整天演的,我真的可能還就是很正面的。我就一很健康很正面的人,我要把這部分放大在未來的電影裡面。

所有這些關於導演的體悟,都是在摔打里獲得的。我吃過苦,撞牆了。我一開始就是想拍一個非常藝術的東西,陰暗的,有勁兒,結果把自己困住了,然後解套的方式又是很牽強的方式去解套,這種感覺很痛苦。然後我發現,我呈現的正面情感的部分,是觀眾非常喜歡的,包括對情感信任的渲染,也是觀眾會喜歡的。

雖然我自己本人並不是一個特別依賴情感的人。我跟我周圍的社會關係的情感聯繫都很淡,就保持距離感。我不是很親近的,但是當我把情感放在電影里,放大以後,發現觀眾非常接受,非常喜歡那部分的東西。

寧浩

所以我以後就會接受這一點,看到自己的這一個長處,放大人類正常的普世的情感。但你得經歷一次才知道。雖然這些都是我自己找到的,但是所以這些轉變,都受到了監製寧浩的刺激,他在刺激我,影響我,我相信他也在經歷這樣的過程,每次完成一部作品,他都會經歷這樣一個過程。因為作品會給你一個反饋,反饋會有一些東西超預期,有一些低於預期,通過預期來調整自己。

我覺得寧浩他不是一個普通人,普通人的很多慾望,他是沒有的,他有很多追求、認識,大眾未必理解。我跟觀眾離得比他近一些,所以我可能不用承受那麼多的痛苦。觀眾愛錢,我也愛錢,觀眾愛自由,我也愛自由,觀眾愛家鄉,我也愛家鄉,我跟觀眾離得很近,只要選定一個正面的題材,我都可以跟觀眾站到一起去創作的。我希望之後觀眾評價我,會說申奧是一個作品讓人喜聞樂見的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