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看了《我的姐姐》導演殷若昕的新作《野孩子》,看得眼濕濕。
和《我的姐姐》一樣, 講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未成年、帶一個七八歲兒童的故事,但這次是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男娃,而且還都是爹娘不愛的野孩子。
其中哥哥馬亮(王俊凱 飾)的形象,在我看完電影好久後還是時不時浮現在我眼前。一個清瘦、沉默、倔強的少年,他的手,怎麼就能托舉另個孩子呢?
明明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其實王俊凱的《斷橋》《刺蝟》飄都看過,但這次,馬亮雖然只是一個清瘦的、並不起眼的少年,卻層次豐富、飽滿。
這一回,小凱的表現蠻值得聊聊。
故事其實不複雜,軒軒是一個爹媽不要,被酗酒的爺爺胡亂養起來的野孩子。沒學上,還整天被同齡人霸凌。
有天在躲避霸凌時,誤入一個所謂「鬼屋」里,撞見了神出鬼沒、躲在暗處的馬亮,意外落下自己珍藏的媽媽的雪花膏,叫馬亮撿了去。
二人再度相見,軒軒和往常一樣,正被一群小朋友當牛馬勒著欺負。
馬亮站出來,解救了他。
但馬亮並非一個單薄的「好人」,他要複雜得多。
以雪花膏為籌碼,他要求軒軒幫他避開警察,和大人進行煙草交易。
機敏的軒軒很快完成任務,馬亮歸還了雪花膏還請他吃了盒飯。從那以後,一直吃不飽飯的軒軒就賴上了馬亮,要跟著他幹活, 因為「好玩,還有飯吃」。
馬亮很無奈,卻也答應了。這段看似相互幫襯,其實是馬亮利用軒軒的關係就此確定。
但別忘了他們的羈絆是從馬亮的見義勇為開始的。
這暗示馬亮的內在也充盈著共情力與善念,才會對同為棄兒的軒軒伸出援手。
這也註定了,馬亮是這部片的戲眼:
一個「壞小孩」藏著溫柔,可因為自身難保,他註定有心無力。
王俊凱這回的詮釋更見層次和寬忍,不是苦大仇深,也沒有大喜大悲,他用了一種輕量感的表達:
情緒不上臉,總是淡淡的。
看見軒軒開心時的笑,只是眼神轉瞬即逝的欣慰,看見軒軒受苦時的憐惜,最多也只是微蹙眉心。
馬亮身上有邊緣兒童特有的「淡」,「淡」背後的原因,是多層次的。
一來,馬亮身上必須有一種冷感。
因為他曾經被動被社會丟棄,在冷漠中成長,警惕和防備讓他又反過來對外界保持疏離。
在很多場景里,王俊凱就那樣靜靜站著,卻似有一層無形屏障隔絕於人群外。
再有,馬亮還必須有種頹感、疲態。因為作為一個被拋棄的未成年人,他每時每刻都要為生存耗盡心力。
而且這種傾盡所有卻只能維持基本的生存的狀態下,他實際上每天都在東躲西藏,沒有任何安全感,且這種日子並無期限,長此以往,累、無望,一定會變成一些無意識、卻已經根深蒂固刻在臉上的微表情。
這種最本質的氣質是:麻木。
過早接觸生活的苦難,讓他不得不麻木。一開始他也一定哭過,傷心過,但殘酷現實逼著他去解決具體的問題,而非情緒。
久而久之,麻木成為一個少年人臉上格格不入、卻無比真實的神態,直至遇到軒軒。
雖然馬亮的表情直到片末才逐漸鮮活起來,但軒軒的出現,早就打破了他的心底的麻木。
這一段是他與軒軒的轉折點:在遇見軒軒前他一直想離開,去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而坐在大巴車上時,他已經可以離開了,卻想起了和曾經的自己有同樣處境的軒軒。
從猶豫到不舍,再到對司機喊「我要下車」,然後衝下車跑回去,王俊凱將這段情緒詮釋得很飽滿。馬亮雖然「淡淡」的,但情緒是不淡的。
還有馬亮得知軒軒偷東西的那段,那是他情緒最激烈的一場戲。馬亮對軒軒一方面是生氣的,生氣他學會了偷東西,另一方面他在責怪自己,因為偷東西是和自己學的,自己可以深陷泥潭,但他希望軒軒站在光里。
這段馬亮情緒的層次之多是非常難演的,但王俊凱也給了我一些意外之喜,不難看出王俊凱對角色有深刻的理解。
除此之外馬亮還有很多複雜的心路歷程,王俊凱貢獻了不少可以咂摸的表演細節。
第一次救軒軒時,霸凌軒軒的小朋友對軒軒叫囂道:別以為你有大人保護。
諷刺的是,實際上馬亮自己也是未成年,他的處境一樣無助。
所以他雖是少年身,卻眼神無光如暮年。
你會發現馬亮有個很值得解讀的習慣:望天。
因為,他是個絕對的下位者,直到他遇到軒軒這個比他還下位的野孩子。
看著軒軒狼吞虎咽地吃他給的零食,他在那一刻竟變得強大起來。
當他答應讓軒軒跟著他時,他低頭對軒軒不易察覺地笑:
這個笑很複雜。
一來,是覺得軒軒的死皮賴臉有些可笑,中調帶有對其天真無邪的好笑,後調呢,是一種對那麼小的孩子就要跟著他闖蕩江湖的憐憫和心疼。
他低了頭,於是成了軒軒的守護者。
之後他的每一次望天,都是他帶著軒軒走投無路的時刻。
文叔是通過利用未成年為自己斂財的陰險頭目。他盯上馬亮和軒軒這對默契的兄弟,以狡猾的面目出現在哥倆面前。
燒掉馬亮住所,花式引誘年幼的軒軒入局,所以馬亮帶著軒軒離開。
可倆人奔跑在深夜空曠的馬路上,疲憊的軒軒問到:
哥哥我們去哪?
在明亮的路燈下,馬亮沒有答案。
他望著天空沉默,這是他第一次望天,眼中是迷茫的。
第二次望天,是軒軒說不想跑太遠,怕媽媽回來找不到自己。這次,他的眼中有很難察覺的淚花。
他是在想自己的媽媽么?他媽媽是不是也曾經答應過回來接他?可惜的是,他清楚軒軒媽媽不會再回來。
前兩次望天,他是迷茫而無力的,但他仍有信心帶著軒軒前行。
而第三次望天,是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能量根本不足以托舉軒軒,是徹底絕望的時刻。
三次望天,馬亮都是不一樣的處境和情緒,不管是迷茫還是無助,王俊凱也展現得非常好,更讓觀眾對這對無家可歸的哥哥弟弟產生共情。
軒軒因營養不良在新年夜暈倒,不省人事。點滴都沒打完,馬亮就只能帶著他回到連燈都沒有的黑暗的「家」。
這場戲,小凱依然沒有過於誇張的面部表情,但他的眼神讓我越看越揪心。
抱著昏迷的軒軒,他唱著大意是「我家的娃娃是福蛋蛋」的兒歌,和現實命垂一線的軒軒形成殘酷對照。
正常情況下,一個小朋友昏迷是讓人慌張的,但他平靜地唱著兒歌,更讓人心疼。
現實的、徹底的無能為力,讓他連慌張的資格都沒有。他幾乎魔怔地唱著唯一能撫慰軒軒的兒歌,鏡頭一轉,他甚至丟下軒軒站在室外望向遠處的萬家燈火、璀璨煙火。
是瘋了?是萬念俱灰想和軒軒一起走向死亡?又是漫長的沉默……
原來,他下定決心再去投靠文叔:他甘願投身黑暗去偷去搶,也要護住軒軒。
交換。
他要用自己的命運,去換軒軒的命運。
所以他成為一個小偷,卻一再訓誡軒軒「不要偷」,是他成為軒軒守護者的標誌。
到這,你會發現,王俊凱演出的「淡」中,仍有不易察覺地保有一絲最後的火花,那就是眼神中的倔。
未成年成為未成年的守護者,這本身就是一件無助的事,而倔,是馬亮唯一的能量來源。
在從來匱乏的物質和精神中,他沒有成年人的智慧和技能,只能靠一股韌勁兒頂住苦難。
他早該在那樣絕望的處境中無能為力了,卻還處處用力地勇敢著。
所以被馬亮感動,而不是只是單純地可憐他,因為這個人物的本質,是帶有衝破黑暗的悲劇英雄性質的。
而強調這一特質的,是片中一個意象:鞋帶。
「鞋帶不系好,會被逮到」。一開始,馬亮幫和他一起倒買倒賣煙草的軒軒系鞋帶,說過這樣一句台詞。
但軒軒太小了,他不知道什麼是被逮到,而逮到的後果又是什麼,只高興於哥哥幫他系的鞋帶像蝴蝶。
後來,馬亮嚴禁軒軒參與不好的事。
這時,鞋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蝴蝶,馬亮在托舉軒軒飛翔。
再幫他系鞋帶,是馬亮送軒軒去上學。
小野孩子再也不用擔心被逮到,因為他無需再逃跑了。
而馬亮呢?他早知道警察在學校門口圍捕他,但他也不想跑了。
這次他的鞋帶鬆了,他沒有低頭系鞋帶而自願被抓。
看完片後我才發現,原來鞋帶這個意象,竟然是王俊凱設計的。
其實馬亮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遲早要接受懲罰。
鞋帶可以理解為一個信號或者念想,馬亮之前一直奔跑就是在等鞋帶鬆開的那一刻,那就是告訴他不要再跑了的信號。
而另一層面,鞋帶的「帶」這個字,代表和軒軒的鏈接。
送走軒軒,鞋帶鬆了也代表鏈接斷開。
其實也是暗示著他主動放下了,馬亮不再系鞋帶,意味著主動放棄和軒軒的鏈接。
希望軒軒離開他走向更好更健全的生活,而他自己,決定要獨自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了……
講真,馬亮這個角色後勁挺大的,把一開始沖著殷若昕導演去的我給感動壞了。
從《斷·橋》的孟超,到前段時間上映的《刺蝟》里的周正,再到《野孩子》馬亮,這些角色各有特點,與王俊凱本身就有很大的反差,每一個角色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挑戰。
其實也不難看出,王俊凱選擇這樣的故事,和他能設計出的意象一樣,是有自己想法的。
其實也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踏踏實實到故事裡去,到人物里去。要相信,角色是不會辜負每一個投身其中的演員的,觀眾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