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艷玲,當代戲曲界的傳奇名字。暑熱未消,裴艷玲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為《乾旦坤生坤凈京劇演唱會》壓軸。
到達上海後,裴艷玲閉門謝客做準備。與樂隊試音,她叮囑年輕的女琴師注意過門細節。
演唱會長達150分鐘,裴艷玲在化妝間一直注視監控器。看到興起,她站起身,大聲跟唱。女兒想阻止,「媽媽,不要激動,待會兒還要上台。」她一擺手,「小菜一碟!」2019年,72歲的她做完大手術,只休息了25天,又登台演出。
在裴艷玲身上,有長紅70年的傲氣、豪氣,有雜糅京劇、崑劇、梆子、武生、老生、花臉各行當的真知灼見。她對藝術的嚴格要求,從未因歲月鬆懈。
戲班是最好玩的幼兒園
1987年,上海導演黃蜀芹想拍一部「能總結自己與尋找自己」的作品,於是有了表現裴艷玲戲夢人生的電影《人·鬼·情》。
今年77歲的裴艷玲身上,不見電影中的悲情與沉重,「我太自由了,說不了什麼正經話,說到哪就算哪。」
上觀新聞:您和上海有不解之緣,上海導演黃蜀芹拍攝《人·鬼·情》,近年又被年輕影迷「翻」出來,對女演員、戲曲有新解讀。
裴艷玲:一開始是河北作家蔣子龍寫了我,發表報告文學《長發男兒》。報告文學有不成文的規定,必須是真人真事,不能亂編亂造。蔣子龍給我寫報道,我如實告訴他自己的故事。《長發男兒》驚動了戲劇大師黃佐臨,他向女兒黃蜀芹推薦,「這個人,你可以拍。」
我的劇團從山東到河北沿著鐵路線巡演,黃蜀芹跟了半個月,我們談得特別投機。《人·鬼·情》在國內外拿大獎,片中人物關係都源自我的真人真事。
裴艷玲、裘芸、宋小川等名家與上海觀眾面對面
裴艷玲在天蟾逸夫舞台指導小戲迷
上觀新聞:您非常坦蕩,很多名人不太願意如此袒露家事。
裴艷玲:遮遮掩掩有意思嘛,紙能包住火嘛?要不是在極特殊背景下,我不會成長得那麼快,不會成為今天這樣的我。《人·鬼·情》首映時,我父親還健健康康活著。劇團很多老人都驚呆了,問他,「老裴,你女兒就這麼把你給『端』出去了?」
我父親不介意,招呼大家一起喝酒、看片,坦坦蕩蕩。我的家庭就是這樣,父親的性格完全遺傳給了我,雖然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我六親無緣,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人,和我都沒緣分,我不在乎這些。
上觀新聞:您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裴艷玲:他唱京劇,其實不是什麼角兒,就是一個武行,老演「青面虎」。他的跟頭練得好,跟頭前面還加一個小翻,能在空中飛腳,踹掉台邊吊著的汽燈,「啪」一下,特別准。
以前戲園擺著八仙桌,觀眾嗑著瓜子,邊喝茶邊看戲。台前放著一溜茶壺,我父親表演時,經常把茶壺都踢碎了。觀眾不生氣,也不讓他賠壺,反倒大聲叫好,讓他繼續踹,踹完還翻跟頭。
上觀新聞:您5歲登台、9歲挑梁、12歲能擰104個旋子,為毛主席表演過孫悟空,這一身硬功夫是如何練成的?
裴艷玲:我在戲班長大。新中國成立前,我爸媽為糊口,吃了一輩子戲飯。我生得晚,但是吃戲飯早,自個兒學,9歲就掙錢了。
我小時候演戲時,私人劇團多,國營劇團少。別人老說我敬業,其實我沒敬過業。對我來說,戲班是最好玩的幼兒園。來上海,看到外灘高樓大廈,我會想這是不是布景?只有舞台,才是我兒時下決心要待的地方。
一開始,父親讓我學了一出《紅娘》,還有半出《玉堂春》,那時不流行女人演男性角色了。但我一唱《玉堂春》導板,睡神就來,還沒奔前台,基本就進入夢鄉,完全待不住。《紅娘》稍微好一點,畢竟是熱鬧的花旦戲。我們一幫戲班的孩子自己演戲玩,你來張生,我來紅娘,我故意學張生搗亂,大人就笑我。
父親問我到底想學什麼,我說要學他的「青面虎」。他不同意,哪有女孩唱花臉的,演「青面虎」,摔壞了怎麼辦,那就唱老生吧。
我的正式舞台啟蒙,是學京劇老生,不會翻,也不會打,怕我受傷。唱京劇老生,掙了一大筆錢,我又跨行到武生,打飛腳、掃腿、大砍身、大涮腰。別人問我是哪派,我是「雜派」。「雜派」吃八方,也挺好。我小時候在山東演戲,一口山東話特別地道,到了天津,天津話很溜。
裴艷玲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為《乾旦坤生坤凈京劇演唱會》壓軸。
上觀新聞:回想戲班成長經歷,您印象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
裴艷玲:我是戲班的娃娃。父親的第二個妻子,也就是我的二媽,是梆子演員。父親在後台老圍著我二媽轉,我看了生氣,不肯叫她「媽」,故意找她茬,但是我愛看她的戲。二媽演《金水橋》,演小秦英的演員突然肚子疼,我頂替演,大獲成功,那時才5歲。
當時演戲,沒有喇叭、電鈴,預告開戲全靠敲鑼鼓,俗稱「打通兒」,提醒老百姓快吃飯,準備看戲。敲完鑼鼓後,戲班掛上汽燈,然後賣票、檢票,都是一個人做。
一個戲班七八十號人,演員們帶著一家子,拿著鍋碗瓢盆上路。我們小孩子一進後台,就叫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跟著看他們排練、上妝、登台。我困了就睡覺,被鑼鼓吵醒,睜開眼看戲。演出前,小孩佔領舞台,先唱一輪。我沒上過一天學,戲班是我的學校。
戲班人情味足,也多少有些舊的、不被人喜歡的缺點帶到我身上。明年,我虛歲八十了,一輩子玩的、唱的、做的夢都是戲。
上觀新聞:跟著戲班走八方,您如何從同行中脫穎而出?
裴艷玲:看到厲害的師父就學習。在山東德州演戲時,父親給我找了第一個正式師父李崇帥,他來自山東濟南府小富連成科班,會的戲很多。
有人說我是楊派,有人說高派,我說別管這套,戲班裡就要什麼戲都會。到了德州,拿武戲打炮,聊城拿文戲打炮。到了鄉里,四處敲鑼打鼓,請大家來看戲。
那時沒有太多娛樂,戲曲就是天和地。每個村都有村劇團,縣裡最少三個團,競爭非常激烈。誰,我都學,誰有名,我學誰,逗大家樂。我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七八歲演戲,覺得自己是男的,和女孩子在一起,「你們都是小姑娘,我得讓著你們」,就這麼一個心態。
演員名聲,靠一場場戲演出來
裴艷玲被曹禺譽為「國寶」,她是三屆戲劇梅花獎得主、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特殊貢獻獎得主。12歲,裴艷玲在上海憑藉《寶蓮燈》聲名鵲起;40歲,她的《夜奔》《鍾馗》在上海一片叫好;60歲,她帶著新編戲《響九霄》來到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
天蟾逸夫舞台組織的見面會上,一位老觀眾激動回憶,1986年在上海共舞台看過裴艷玲《夜奔》。
1985年,曹禺與裴艷玲談戲
裴艷玲在《寶蓮燈》飾演沉香
裴艷玲在《哪吒》飾演哪吒
上觀新聞:您演的《夜奔》獲得全國戲曲調演特等獎,上海觀眾評價您的《夜奔》時長多於其他人的版本,是不是因為您的絕活比別人多?
裴艷玲:大家都有看家本事,可能節目有時間限制,導致有的《夜奔》25分鐘,有的15分鐘,你可千萬別小看人家。1986年我帶著《夜奔》來上海,那是我承包的河北省河北梆子劇院一團。我喜歡自由,劇團我說了算,不拿國家一分錢,還給上級劇院交了3萬元,40年前,這是一筆巨款。劇團天天演兩場戲,白天一場,晚上一場。我每天在台上擰60到80個旋子。
1986年周信芳、蓋叫天等老先生都不在了。小時候我來上海看名家的戲,只要報紙宣傳有啥好戲,我下了戲,帶著妝,坐火車來看戲,然後再趕回去演我自己的戲。看戲哪像現在這麼方便,一摁按鈕,演出影像應有盡有。
好戲沒白看,我今天仍然覺得自己像個小傻子。給我三個「梅花」大盤子幹嘛?一個大盤子,我都不敢擺出來。腦子裡沒貨,光有大盤子,沒用。戲曲演員的名聲,來得都不輕鬆,靠一場場戲演出來,而不是獎項。
裴艷玲在《夜奔》飾演林沖
上觀新聞:從京劇轉行到河北梆子,陰差陽錯,是您藝術生涯的一道坎。
裴艷玲:1960年左右,領導提出恢復地方戲河北梆子,把我們的京劇團、崑劇團合併,成立梆子劇團。梆子音韻和京劇不一樣,我一聽梆子的弦兒就想「抱頭鼠竄」,它高京劇四個調門,真能折磨人。我鬧了三年脾氣,唱不好梆子,就多練武戲。雖然我改行唱了梆子,但是對京劇的熱愛,一天沒斷過。京劇技藝全面、詞曲講究。如果我的梆子戲有些成就,功勞不是我的,而是京劇的。
上觀新聞:早在1960年,您跟隨梆子劇團來上海演出,報紙稱您為「紅領巾」裴艷玲。
裴艷玲:當時我從京劇團到了河北省青年躍進劇團,從福建廈門一路演到上海,中將帶隊,規格特別高。來上海,在火車站接我們的都是大腕,周信芳大師還有張美娟直接到了站台。我還記得,周信芳大師穿著水獺皮的外套。我那會才12周歲,一個大網兜子裝著四個盆,一個洗臉盆、一個洗腳盆,還有兩個飯盆。人家一看,哪兒來的一要飯的。
我的嗓子唱不了梆子高音,那就「打」,在梆子戲《寶蓮燈》演沉香。70年代初,我結婚了,生了兩個女兒,身體倍兒胖,我也挺美。織毛衣、做飯、養雞,稀里糊塗,我就玩,這樣度過了少年與青年期。再回到舞台前,我已經三十多歲了,生完二女兒,胖到130斤,瘋狂減肥為了復出演戲。
2010年11月2日第四屆長江流域戲劇藝術節開幕 ,裴艷玲在演唱崑曲《夜奔》選段。 新華社記者陳琪攝
2010年8月29日,裴艷玲(右)在台北表演京劇《醉打蔣門神》。 新華社記者費茂華攝
上觀新聞:您的拿手戲特別多,被譽為活林沖、活武松、活鍾馗,演孫悟空也好評如潮。
裴艷玲:為了去法國演出,我向李少春先生學過《鬧天宮》。小時候我還寫日記,說要超過李少春。我七八歲時學的傳統猴戲叫《安天會》,足有4個半小時。我拿這些戲去蒙人家,也讓我給蒙著了。我的猴戲在河北唱得特別紅,口口相傳,有個小丫頭能演猴,還能唱麒派《徐策跑城》,和周信芳「跑」得一樣,其實不一樣,觀眾就愛這麼形容。
《夜奔》,我跟著侯永奎先生學過,骨子裡是李蘭亭一派。《鍾馗》,我從崑曲里獲得的靈感,向厲慧良先生求教,又加入鍾馗前史,有老生、小生元素,還向秦腔藝人學噴火。李少春先生的父親李桂春喜歡我,馬連良先生也喜歡我,都覺得這個小丫頭有意思。我這人長得沒型,戲碼也沒型,一會兒演老生、花臉,一會兒演猴子,你說好,也不怎麼好,你說不好,它還挺能掙錢。
2011年12月3日,紀念崑曲大師侯永奎誕辰100周年演出在京舉行。在北京梅蘭芳大劇院,裴艷玲在演出結束後擁抱侯永奎之子侯少奎。 新華社發(張迺傑 攝)
上觀新聞:50歲後,您從河北梆子回歸京劇,十年磨一劍,有了《響九霄》。
裴艷玲:我出國前,特別自卑。從小唱戲,打把式、翻跟頭,誰拿我們當回事?後來一開國門,我與外國人比試,法國也好、義大利也好,就「耍」上了。我發現,話劇不唱,只說話;舞蹈,五音不全也能跳,都是單向維度的表演。
在丹麥、瑞典,我還看了一些純正的歌劇,演員「噸位」挺大,唱當然是好。歌劇《聖女貞德》和《花木蘭》都是女扮男裝。上戰場打仗,一劍刺過去,其實離人八丈遠,演員就好「痛」,和我們的戲曲一樣,是虛擬的表現藝術。
我從外國演員身上學,學與咱們不一樣的地方。不能白白把咱們的藝術送出去,我也「摟」了不少回來。在法國圖書館,我看到清末京劇演員田際雲的資料,他對藝術、對社會、對梨園行高人一等的視角,讓我震驚。他辦女子科班,自己編戲、演戲,我只是武生、花臉、老生,他連旦角都唱,竟然有比我更全面的人?我看他的資料看上癮了,想給他立傳。
《響九霄》就是田際雲的傳記,不完全是京劇,也完全不是梆子。我想留下我自己的唱腔,在劇中大量運用五字唱詞,這是京劇里少有的。
《響九霄》最後一場「哭墳」,是我從法國樂隊獲取的靈感。樂隊有個老頭是太陽劇社成員,他一人演奏七樣樂器,每天不一樣。「哭墳」是田際雲懷念故人,我不要樂隊,全憑自己吟唱,演一百場,有一百個樣本。我很自由,今天這麼唱,明天換個方式。一到「哭墳」,連演武戲的人,都會到側幕聽我怎麼唱,明天演,他們又來聽了。我非常得意,非常享受。
裴艷玲身後是《響九霄》劇照 沈家善攝
上觀新聞:《響九霄》後,您近70歲時自導自演《趙陀》,是被什麼原因激發嗎?
裴艷玲:我在上海戲劇學院講課,有個學生提問,「裴老師,你的《哪吒》《鍾馗》都是革新派先鋒,這幾年,你沒有作品。現在,我認為你是保守派。」當然同學們有很多提問,唯獨這句話,我就記在心裡了。我做過先鋒派,《哪吒》《鍾馗》那種改良,放到2000年以後有點「輕」了,戲裡還有架子鼓、霹靂舞,太現代了。
我是一個沒主意的人,說沒主意,到了時候,我還有點主意。我想修正原來犯的錯誤。我現在「保守」得還不夠,曾經丟了很多東西,又重新梳理我的創造意識,把它放在《趙陀》中。
我還沒完成使命
上海觀眾見面會上,裴艷玲用大盤子形容梅花獎,並再次強調獎項不如觀眾口碑重要。全場瘋狂鼓掌。裴艷玲說,「感謝肯定我的這種認知,我希望聽到這樣的掌聲,因為看戲的明白了,我們唱戲的才能跟著明白。」
b站有一段裴艷玲拄著拐杖走路的視頻。網友評論,「她手裡的,看上去不像拐杖,而是兵器。」還有人評論,「英雄老了,還是英雄。」
2009年5月18日,第二屆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第24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大賽在杭州餘杭區揭曉,裴艷玲榮獲「梅花大獎」。 新華社記者 王定昶攝
上觀新聞:2019年,您查出腎臟和乳腺病變後做手術,一個月後就去香港西九龍戲曲中心登台演出。
裴艷玲:是25天,本來我想不動,但不動,我自己受不了,那就動,那是一個奇蹟。72歲,我做手術,一上手術台5個小時麻醉,給我做了兩件大事,切了右腎、右邊乳房。本來可以只做腎,剩下的再給我留兩年。我說,算了,既然來了,就一塊兒做了。進手術室,我一看兩個主任戴著口罩,臉色都是煞白的,他們知道我,都有點緊張。
去香港演出時,我右手神經全都不靈了,抬不起來,也不知道怎麼演的,就那麼回事兒。誰讓閻王爺不要我,又把我一腳丫子給踹回來了,我還沒完成使命。
上觀新聞:您現在和女兒一塊兒住嗎?
裴艷玲:每年太冷或者太熱的時候,我就去新加坡,和女兒一塊兒。春天、秋天,我還是喜歡待在石家莊我自己的家。我以為自己還能打,醫生說,「老師,您多大歲數了」。我女兒也說,「媽,現在抵抗力弱了,歲數大了,那就是大了」。我可不愛聽這話。後來我想了想,也接受了。我父親,像鐵打的人,那麼大一個,才活到77歲。人不服老,不行。
上觀新聞:您為什麼接受著名小生演員宋小川邀請,助陣《乾旦坤生坤凈京劇演唱會》?
裴艷玲:我看到他演《春閨夢》,很不錯。現在,我們的後生只會演一兩出好戲,演主角行,不會演配角,沒有節奏,也不知道這個戲誰是角兒,誰是二路。演員的好,包括很多,主角戲演得棒,可就是不會演二路,給人配戲,恨不得自己全唱了。旦角坐在那兒,二路小生一上台,唱念10分鐘,我睡一覺,他還沒完。
《春閨夢》里,宋小川懂得節奏,不多佔時間,小鑼結束,趕緊把位置讓給旦角,我就記住他了,認這個人。其實,他對我不熟悉,可能看過我的戲,但對我的脾氣秉性不了解,覺得我還挺隨和。我「裝」得特別深,我這個德行,沒其他人能夠受得了。我接受一個人也很困難,我就認他了。
裴艷玲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為《乾旦坤生坤凈京劇演唱會》壓軸。
《乾旦坤生坤凈京劇演唱會》謝幕
上觀新聞:您好像不喜歡別人稱您「大師」。
裴艷玲:京劇就這麼偉大,博大精深。大師們就是大師,我是冒牌的,別拿我真當大師。慢慢學,別以為拿獎了不起,你真懂了嗎?戲曲的一根手指、腳趾,一個腔、板式,都是用小數點去計算,小數點後邊是個什麼數,你算出來了嗎?
戲曲高級美,就是在「虛」字上下功夫。我水平並不高,是先人偉大。不尊重先人的戲曲演員,不就是二百五嘛?梅蘭芳的一個手,就迷死外國人,也迷死我們。
老一輩的戲,都是改出來的。梅蘭芳演戲,每場結束了吃夜宵,專門請人提建議。我看梅蘭芳的《宇宙鋒》,他演的趙艷容好在哪兒?趙高說話,趙艷容從沒有死板地聽,爹說事兒,該怎麼回答,趙艷容會有神情反應。
我最愛看這些表演的細節——別的角色說話,梅大師在幹嘛呢。趙艷容唱完「想那趙忠,他是甚等樣人,兒豈能叫他一聲丈夫」,眼睛還得表達自己在思考,「我回答你了,你再跟我說,我還要做什麼準備。」
只會唱的演員,就是「死人」,票友唱得不比你差。
上觀新聞:我能理解您批評的演員,他滿腦子想著要怎麼唱好。像您要求表演細節,必須達到非常自如放鬆的狀態。
裴艷玲:那你就別干這行了,回家生孩子去,誰讓你唱戲的?一開始就要對自己有要求、有標準,就這樣,都是十多年的功夫了,所以戲曲演員不好當。現在唱老生的,都是真聲大嗓,沒有混合聲,嗓子早早就不行了。老生要有混合聲,嗓子就亮了。為什麼余叔岩的聲音那麼清脆,很多人都喜歡?余叔岩學譚鑫培,學著學著,他不「老實」了,就進步了,他也是混合聲。
裴艷玲熱身,準備登台。像所有武生名角一樣,她有傷,但是熱身時,完全不見疲態。 諸葛漪攝
下午五點多,離演出開始還有兩個小時,戲迷們早早守候在天蟾逸夫舞台,聽到車聲,便聚到停車場門口張望,是不是裴艷玲來了。 諸葛漪攝
演出結束,已過晚上10點半,戲迷們排起隊拿著戲票、節目單請裴艷玲、裘芸、宋小川簽名。 諸葛漪攝
已近深夜11點,仍有觀眾聚集在天蟾逸夫舞台,不願離去。 諸葛漪攝
上觀新聞:您在天蟾逸夫舞台後台,臨出場前一個小時就開始壓腿、搬腿熱身。我看您抬腿特別穩,完全不像需要撐拐杖。
裴艷玲:我沒白吃飯,沒糊弄人,忠於自己的事業。我9歲轟動天津,唱了三個月。那時看戲計時收費,10分鐘2毛錢,觀眾拿個紅票進去,要是超過10分鐘了,再加2毛。你演戲,人家來看戲,觀眾跟演員們就是這個關係,你演得好,人喜歡,這就夠了。
演員與演員不一樣,卻都是一個形式,就像大家都穿同一件衣服,觀眾不覺得煩嗎?哪兒都得講究,才跟得上觀眾需求。你二黃,他也二黃,你西皮,他也西皮,觀眾不看你。穿衣服,還知道換顏色、換款式。不管演什麼新戲,手勢要不一個拳頭,要不兩手一揮,還有別的動作嗎?
有些戲變成選擇題,要麼加法,要麼減法,還自作聰明,這是自欺欺人。我們的認知,從最簡單的四個字「實事求是」開始。一段導板能唱七八分鐘?三分鐘就夠。我小時候,只要導板一慢,我准睡覺。身上的玩意兒少了,基本功弱了,塑造出來的人物自然缺了精、氣、神。觀眾很清楚自己要看什麼,如果覺得不好,他們就不看。
裴艷玲在《乾旦坤生坤凈京劇演唱會》
裴艷玲:
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河北梆子代表性傳承人,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戲劇家協會主席、河北省京劇院院長。
三次獲梅花獎,1985年是崑曲《夜奔》、河北梆子《南北和·見娘》《鍾馗·嫁妹》,1995年是河北梆子《武松》,2009年是京劇《響九霄》。《火燒連營》中,她「一演四」,分別塑造黃忠、關興、劉備、趙雲。《尋源問道》個人專場中,林沖、石秀、哪吒、武松四個人物,她唱的是同樣的「新水令」,韻味卻絕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