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旬，黑河的氣溫低至零下10攝氏度，斷斷續續地，雪下了一周，路上結著厚厚的一層冰。早上8點，文化街早市接近尾聲，雞蛋漢堡開始打折出售，5塊錢能買走一大袋油條。
人群漸漸散去，剩下幾位主播賣力地介紹早市盛況和他們正售賣的俄貨。突然，街上出現了一位俄羅斯人，裹著黑色羽絨服，棕色線帽遮住耳朵，看起來40多歲。
眼尖的主播發現了她，立馬調轉鏡頭，走上前去用俄語打招呼，塞給她一罐俄羅斯蜂蜜，讓她打開，舀上一勺對著鏡頭展示。她面前又圍上來三四名主播。
早市上出現俄羅斯人，立馬有主播圍上去。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大雪覆蓋下的黑河早市，俄羅斯人常出現在主播們的口中，「俄羅斯人正睡大覺呢」「想看俄羅斯人啊，去華富商城，他們中午在五樓吃飯」……
9月下旬，中俄旅遊團組跨境免簽政策重啟，中俄跨境旅遊逐步回溫，兩國的文化碰撞成為時下的流量密碼。可當人們追隨熱點紛至沓來，略顯冷清的早市、少見的俄羅斯人、出入境的困難不禁讓人失望，小城黑河局促地裹挾在巨大流量中。
【1】出入境受阻
哈爾濱人張帆（化名）對黑河很陌生，唯一的印象是「那兒應該是個很冷的地方」。11月，張帆協調了幾天年假，想去旅遊，目的地始終沒有確定。短視頻平台不斷向她推送黑河的相關內容，她才知道，黑河出境如此便捷，「我就是奔著俄羅斯去的。」
與黑河隔江相望的是俄羅斯遠東第三大城市——阿穆爾州首府布拉戈維申斯克市（以下簡稱「布市」），據《人民網》報道，兩座城市最近處僅650米，從黑河坐船10多分鐘即可到達布市口岸。
張帆沒有報旅遊團，自行辦理了簽證前往。11月4日下午，她拖著行李箱來到黑河口岸，排隊1個多小時，趕上了最後一班船。氣墊船很小，只能容納20多人，江面未結冰，水流湍急，兩分鐘就到達對岸，拖車將船拉到岸上，張帆順利落地俄羅斯。
街道很滑，那裡好像沒有清雪的習慣，兩三層平房居多，街道隨意交錯著，賓館也是舊舊的，房間里的電視帶著「大背頭」。「感覺這裡的東西都用了很久，但很乾凈。」張帆說，「如果抱著旅遊的心態，多半會失望的，我畢竟沒出過國，只是想看看不同地區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
逛一逛布市的商店，再去咖啡店坐坐，吃幾頓俄餐，張帆原本計劃第四天返程，可入境的第二天，她就從賓館老闆娘那裡得知，回國有困難，很多人被滯留。張帆的簽證有效期是15天，最開始，她並不慌張。
第四天早上5點，張帆拖著行李，來到布市口岸，海關8點才上班，可門口已排起長隊。她排到150多號，在室外站了3個小時，風吹得臉生疼，手凍麻了。隊伍中不斷發生爭吵，有人在布市打工，簽證快到期了，乾等著著急。下午3點，最後一班船出發，張帆沒能上船。那天，只有六七十人出境。
距離簽證到期還有10天，張帆每天都去口岸排隊，11月10日，氣墊船壞了，只送出去三四十人，張帆著急了，開始尋找新的出境口岸，不過，當天晚上，她看到的一則俄羅斯新聞稱中方會在11日派客車接滯留人員入境。
「我是抱著必走的決心的。」11日凌晨兩點多，張帆打車去口岸，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到了口岸，那裡空無一人，她排到了1號。8點，第一班客車發出，不到40分鐘，滯留布市口岸的旅客就走了大半。回國後，張帆立馬去了火車站，「走了，沒什麼可留戀的。」
11月中旬，黑龍江江面部分結冰。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我來的時候，旅行社已經不接待出境遊了。」11月9日，上海的高文珊（化名）和朋友組團來到黑河，問了兩家旅行社後難掩失望，得到的答覆都是江面比較複雜，冰碴可能會把氣墊船扎破，另外有滯留俄羅斯的風險。高文珊在黑河待了3天就走了，「沒怎麼玩，躺平了，每天睡到自然醒。」
據媒體報道，11月8日左右，黑河市文旅局就收到了關於暫停訪俄團體游的通知，對於想經由黑河口岸前往俄羅斯的旅客，如果持有有效簽證，隨時都可以前往。
【2】接不住的流量
11月15日，一位擁有500多萬粉絲的短視頻博主發布了一則四分半鐘的視頻，講述他在黑河被坑的經歷。
月初，這位博主來到黑河體驗「五分鐘就能出國的快樂」，可剛下飛機就被計程車司機要了70元的高價打車費，花950元跟旅行社出國，團餐和住宿質量低下。
隨後，黑河市文旅局的工作人員在私信中誠懇回復：黑河城市規模小，旅遊接待能力有限，另外，黑河有13家旅行社可以做出境游業務，黑河旅行社協會商議出境游定價為980元，但旅行社未遵守，就開始打價格戰，降到800多，服務質量也隨之下降。同時，俄羅斯因為戰爭，物價普遍上漲，導致旅行團餐質量下降。
「最近黑河的負面評論很多。」自媒體博主姚嘉睿無奈地說，「就連黑河本地人都在踩，城市的基礎設施確實有些不完善，導致這波流量沒有接住，不光政府要努力，全民都要有想法有準備。」
姚嘉睿是黑河人，大學期間成為遊戲主播，畢業後在北京、廣州、杭州等地做自媒體，2019年回到黑河，跟好哥們一起創業做賬號。地處中俄邊境，是黑河自帶的流量優勢，「那個時候拍俄羅斯的東西很好火。」
最初，他們在tiktok上搬運俄羅斯人的視頻進行二次創作，接著開始拍俄羅斯的帥哥美女。一條帶著東北口音的俄語段子，能漲幾萬粉。
今年在短視頻平台爆火的文化街早市，姚嘉睿很早之前就拍過，觀看量也有幾十萬，「我也不知道是誰拍火的，現在一條早市的視頻能有幾百萬觀看。」早市火了之後，他又去拍了幾條，主要推介當地的旅遊團，「我們可能功利心更強一些。」他笑著說，「後來發現這個流量不好接，轉化率並不好。」
黑河早市。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這個月，姚嘉睿開始建議自己的粉絲不要來黑河，「有些主播在蹭流量，他根本不了解，在這裡瞎說，導致大家會有誤解，冬天黑河很冷的，零下30多度，這地方不好待，大街上哪有人啊。」
姚嘉睿覺得，這波流量如果在夏天到來，會是一個機會，「黑河有做網紅城市的潛力，等到夏天，滿大街都是俄羅斯人，還有獨創的東北俄餐，從城市底蘊來說，它是很有特色的。」
【3】城市底蘊
上午9點，文化街早市收攤，人群往中央商業步行街的方向涌去，那裡是市區最熱鬧的地方，東邊賣時裝，中間是義務小商品市場的地盤，再往西走，大個頭的雞、鴨、鵝、魚凍得邦邦硬擺上檯面。
即使過海關有困難，在城市中遊盪，總能在不經意間碰到俄羅斯人，他們在小商品市場買鞋帽，舉著甜膩的糖葫蘆散步。藏在角落的小賣部老闆用俄語賣出了兩條煙。
郵政路上有一家賓館，前台印刷的名片只有俄文，顧客大多是俄羅斯人。賓館老闆張先生介紹，他們家從爺爺輩就開始從事中俄貿易。張先生年輕時是公司的採購，在布市工作了十幾年，退休後和妻子開了這家賓館。
賓館一層設計成酒吧的樣子，裡面有撞球廳、點歌台，昏黃的燈光印照著鮮綠的發財樹，「他們愛喝酒，玩得開，就喜歡這種氛圍。」張先生說。賓館的客源主要為布市的卡車司機、出公差的外貿從業者，而且多是回頭客。
黑河口岸。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市區的最東端離布市距離最近，沿江相望，能清晰看到對岸的街道和樓宇，「圓柱形的矮房是商場，好多中國人在那裡做生意。」張琰指著對岸，能說出每棟建築的俄文名字和用途，十幾年前，她曾是對岸商場里的一員。
張琰是吉林人，90年代初，幾位舅舅姨媽帶著姐姐來到黑河打拚，「那個時候來的人，很多都挖到了第一桶金。」
1997年夏天，姐姐結婚，17歲的張琰第一次來到黑河。那時，黑河公路少，土道多，一路上全是平房，但市區人都有錢，打車一口價10塊（記者註：現在計程車起步價為7元），沒人講價。張琰的姐姐掙到了錢，婚車是一水的夏利，姐夫手裡揣著8000塊購置的大哥大手機。
10年後，張琰從北京回到黑河投奔姐姐，「北京節奏太快，生活無聊，我不喜歡。」布市的商場里，姐姐有個賣鞋子的攤位，張琰邊學俄語邊賣貨。姐姐一家租住的公寓，住的全是中國商人，一層樓的住戶公用一個廚房，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里塞了四張床，「姐姐、姐夫、姐夫的表弟，擠在一起住。」
張琰的印象里，俄羅斯人直率，買東西不講價，時間觀念強，商場下午5點準時關門，想多賣一會兒都不行。
在姐姐的攤位幹了一年，張琰又去了俄羅斯的另一個城市單幹，生意越做越大，可沒過多久，她投資失敗，再次回到黑河當導遊。
【4】小城的年輕人
「黑河的年輕人，三分之二去考公，三分之一做外貿。」35歲的范申開玩笑地說，和張琰不同，她所做的外貿生意是把俄羅斯的產品帶到國內，賣給中國人。
2015年，在哈爾濱上完大學，范申和朋友合夥在網購平台賣化妝品。家在黑河口岸附近，范申經常出境代購，「像雅詩蘭黛這種大牌，價格與國內相比非常有優勢。」做了一段時間，網店有了穩定的客源，范申開始做直播。
她舉著手機在布市的商場選貨，商場客流不大，她的喋喋不休顯得突兀又不禮貌。「俄羅斯人不喜歡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范申說，她盡量壓低聲音。剛開始，櫃姐對她還比較冷淡，不願拿出櫃檯的存貨，後來，范申的客單越來越多，相熟的櫃姐會把最好的貨留給她。
2019年初，范申在布市商場附近租了房子，60平方米左右，既當直播間，又當倉庫。她一天直播4個小時，賬號粉絲最多時有90多萬，「那時特別喜歡聽淘寶下單的聲音。」
多位黑河人的記憶里，以前的黑河要比現在風光。「2015年，黑河出境游特別火爆，旅行社最缺的是出境導遊。」因為俄語流利，張琰很快考取了出境領隊證，出境游一般為兩天，每到夏季，一個團接著一個，幾乎沒有休息。
「當時過海關也要排隊。」張琰說，她每天早上5點就帶著團隊30多人的護照、身份證去黑河口岸排隊，順利通關要花費2個小時。
後來口岸封閉，黑河走了很多人。范申不再做化妝品生意，逐漸轉為俄羅斯食品，可那遠沒化妝品好賣，客單價低，退貨率高。2021年，她放棄了網店，開始培養主播幫別人帶貨。張琰也閑了下來，摸索著拍短視頻打發時間。
范申團隊的直播間。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9月下旬，中俄旅遊團組跨境免簽政策重啟，中俄跨境旅遊逐步回溫，「像是一下子被點燃了。」今年國慶節，張琰經歷了久違的忙碌，每天都有團隊出境，就連許久未聯繫的朋友也從哈爾濱趕來旅遊，「真的是有自豪感。」
這段時間，姚嘉睿正考慮新開一個賬號專門介紹黑河的旅遊資源，出一些避坑攻略，「我們希望黑河越來越好，出去拍攝我都會跟商家說，不要坑外地人。」
周末，雪停了，太陽從早市的盡頭升起，暖烘烘地把屋檐上的冰溜子烤出水，油條一根接一根在油鍋中膨脹，天晴了，早市恢復往日的熱鬧。再過一個月，黑龍江面凍實，就能跑客車，黑河口岸也將熱鬧如常。
九派新聞記者 馬婕盈
編輯 王佳箐 任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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