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丨李忠恪
上初中的女兒也知道，最近《隱入塵煙》這部新電影火了。但陪我看了幾分鐘後，她就沒啥興趣，懶洋洋地走了。
我靜靜地坐在那裡，不急不慢，波瀾不驚地看著，直到看完最後的字幕補丁——「2011年冬，老四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
我沒有辦法評價這部片子「好」還是「不好」。
這些年來，充斥影院的各種浮誇、胡扯和言不及義之餘，忽然來這麼一出熟視無睹的平淡如水，人們興許回過神來，發現我們這個傳統的、古老的土地上，卑微的人要有一點點愛情故事，其實蠻艱難的。
而更多卑微的人生，恐怕連愛情的滋味，都聞不到一丁點氣息。如若不信，看看那數千萬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就什麼都明白了。
01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幾乎只有不肯嫁的女人，幾乎沒有不肯娶的男人，因此，光棍特指男性。我老家把光棍叫做「獨棒子」，這個稱呼，應該比「光棍」更為直觀、貼切。
人口比例總體上的男多女少，導致有一部分男人娶不上老婆。但具體到每一個個光棍，情況卻又千差萬別。
拖到40歲還未婚配的馬有鐵，如果沒有遇上一身是病，到處遭人嫌棄的曹貴英，只能做一輩子光棍。
▲《隱入塵煙》劇照（圖/網路）
馬有鐵這個具體的光棍，為什麼娶不到老婆？一是憨厚老實，木訥遲鈍；二是家境貧困。前者往往直接導致後者。
農村的普遍貧困，使資源爭奪更為激烈，「憨厚老實，木訥遲鈍」的性格特徵，往往使馬有鐵這樣的人在資源爭奪，包括取悅女人方面，都處在下風。馬有鐵似乎不識字，這更加使「憨厚老實，木訥遲鈍」成為致命缺陷。
我們村（自然村，近兩百人）40歲以上的光棍，大約有九個，他們的共同特點，也是「憨厚老實，木訥遲鈍」。
他們在光棍歲月中，大多有過像曹貴英這樣，有這樣那樣缺陷的女人被介紹來做老婆。但往往相處（同居）一段時間，女方總是忍受不了他們的「憨厚老實，木訥遲鈍」，一有更好的機會，就義無反顧，逃之夭夭。
「憨厚老實，木訥遲鈍」有時候是智商和情商的欠缺，有時候是性格缺陷。導致婚姻失敗的，多是前者。譬如我們村的光棍們，除了三個人，其他都不識字。
▲《隱入塵煙》劇照（圖/網路）
不識字不是沒有識字機會。他們也進過學堂，但短的只有三五天，長的半年，不知所云，輟學了事，家庭也是不管不問，不讀就不讀了。
他們像馬有鐵一樣，不敢出遠門去佛山深圳之類的地方，只能在附近打工，或者在家干農活。他們自己是算不清工錢的，要不是家裡人出面幫忙結賬，多半會被老闆坑蒙。他們的「女朋友」如果遇上另一個能算清工錢的男人，就會立馬閃人。
02
我們村的幾個光棍，雖然「憨厚老實，木訥遲鈍」，但卻有一般人所沒有的力氣，至少在他們的青壯年時期，基本上不生病，因此，不少人僱傭他們幹活。即便無人僱傭，也可使用簡單工具，在河灘上挖河砂和石頭掙錢。
光棍甲，是我所見的最年長的光棍。他比較木訥，幾乎沒有人聽見過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即便連續說話，也是含糊不清。甲一輩子干農活，一直跟著弟弟一家生活，為家庭奉獻不少。弟弟一家也待他不薄，奉養到老，直到去世，也算老有所依了。
光棍乙和丙是兩兄弟，兄弟兩人有個聾啞哥哥，已在三十多年前意外去世，即便活著，多半也是光棍一生。
▲《隱入塵煙》劇照（圖/網路）
三兄弟是同父異母，解放前父親年輕時候以當國民黨兵的兵油子為生。方法就是主動應徵之後，得一大筆錢，等部隊開拔到遠方，再想方設法逃回家，等著下一次主動應徵，如是反覆。
兄弟二人完全不如他們的父親那樣懂得「機智靈活，隨機應變」，反而智力較低，不識字，老實巴交，幹活賣力。不過因此不缺僱主。
光棍丁，祖父是個無權無勢的地主，到他父親這一輩，家境破敗，丁的母親把邋遢和癩頭瘡的惡疾帶進來，結果丁和哥哥二人小時候都被傳染上滿頭的癩頭瘡，天氣一熱，滿頭患處流膿流水，總有很多蒼蠅在頭上飛舞，讓人作嘔。
苦於無錢醫治，其父便用土辦法，用刷子強制給兄弟二人刷洗頭顱，然後抹上石灰，如是反覆，兄弟二人痛得哭爹喊娘，死去活來。幸而治癒，二人都長出滿頭黑髮。
但因此可能損傷智力，哥哥幸而娶妻生子，弟弟丁，無人管束，養成諸種惡習，加之智力有限，言行可笑，娶妻是不可能的了。
光棍戊，小學畢業，身材精瘦短小，從小養成好吃懶做習慣，一事無成，以打零工為生，健全女子無人敢嫁，他又不甘心娶進有缺陷女子，於是高不成低不就，隨著年齡增長，婚姻之事，再無人過問了。
光棍己和庚，是兄弟姐妹六人中的兩位男士，居於老大和老五的位置，都是比較典型的「憨厚老實，木訥遲鈍」，無文化，不識數，一身蠻力，頗受僱主好評。
己和庚中間，還有一個兄弟，與他們一樣，文盲不識數，也符合「憨厚老實，木訥遲鈍」特點，但他因緣際會，掌握了開手扶式拖拉機的技能，能夠在周邊跑短途運輸，頗能掙錢，他因此娶到了老婆。特別是，老婆身體健全，文化程度達到高一高二的水平，能夠輔導孩子的初中英文。
▲《隱入塵煙》劇照（圖/網路）
說起來無人相信，他們的父親十分精明，能說會道，賬也算得很精。母親是地主家的女兒，勤儉持家。可很不幸生下三個智力欠奉的兒子。
光棍辛，小時候上樹掏鳥窩，一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背脊骨，由於父親過於嚴厲，不敢告知，遂落下終生殘疾，成為駝背，幸好並不影響生活和幹活。雖然後來學得一身手藝，但介紹來的女人非殘即傻，反而會成為累贅，遂打定主意，終生未娶。
光棍壬，已經過世多年，他被人記住，是因為他是我們村第一個參加高考的人。壬年輕時候上的是農業高中，兩年制的那種，動蕩年代其實是學不了啥的，恰逢恢復高考，他報名參加考試，轟動一時，但據說成績公布，總分只考了幾十分吧，他因此成了村民們譏笑的對象。
大概在理想和現實之間過於分裂，搞得壬的精神有些不大正常，娶妻的事情就耽誤下了。後來一場重病，無錢醫治，於是乎早早魂歸道山。
03
所以你看，在《隱入塵煙》這樣的文藝作品和我所見識的現實之間，是可以無縫切換的。我們村的九個光棍，娶上老婆，就是馬有鐵；娶不上老婆，就是「小武」，就是「樹先生」，甚至還不如。
即便在農村社會，他們也是邊緣人，是最容易被「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人。他們不受農村社會待見，更不受「主流輿論」待見。以他們為主題的各部電影，都叫做「文藝片」，言下之意，他們的故事沒有多大商業價值。
但是他們又是一個龐大到讓人無法迴避的群體，單是以人數論，也有超過3000萬之巨。須知，人口達到3000萬，已經有資格排進世界人口50強了，這難道不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社會問題嗎？
那麼，以何種方式來關注這個社會問題呢？
首先，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現實。
以我們村的九個光棍來說，即便不存在男女比例失調，甚至女多於男，他們也很難娶到老婆，但不能說，他們就不該有「快樂的單身漢」的生活。因為，單不單身，是一個雙方是否你情我願情投意合的選擇。如果找不到合適的人，一輩子打光棍也沒什麼大不了。
其次，我們要想一想，在他們用盡畢生精力都無法娶到老婆之時，社會能夠為他們的單身生活提供哪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比如看病？比如養老？除此之外，社會還能做什麼？
畢竟，我們是個「人」的社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