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小成本電影,這部誕生於伊朗的文藝片其實並沒有那麼出眾。
《婚姻生活》、《革命往事》、《完美陌生人》都是描述婚姻生活的佳作,無論是從夫妻關係還是從社交關係出發,這些片子選取的角度都非常好,完成度上也很出色,就導致了這個主題其實很難再講出新意了。
最近大火的《婚姻故事》,也拍得不錯,但你要仔細品品,會發現,它講的,還是夫妻關係,探討我們應該在婚姻中做什麼,擔任什麼樣的角色等等,仍然沒有跳出婚姻的家庭框架,這樣的故事設定有一個好處,就是營造逼仄的空間感,製造張力,但壞處也很明顯:格局變小了。
優秀的小格局電影很注重戲劇衝突,什麼時候該做什麼,該怎麼做,都是設定好的,電影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即使是文藝片,像是《婚姻故事》這樣的片子,也將大部分時間留給主角間的爭吵,強化其風格,因為你想講的東西就這麼多,你有充足的空間去利用,所以小格局往往會產生特別有創造力的作品。
小格局的張力,全靠壓縮空間來獲得。
但格局一旦打開了,張力就被稀釋了。
《一次別離》就是一部「被稀釋」的作品。
作為一個有信仰的國度,伊朗應該算得上是一個頗有爭議性的國度,它位於中東。我第一次了解中東,是在《追風箏的人》里,從阿富汗革命軍未起義前的和平年代,一直看到支離破碎戰爭年代,短短几十年,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戰爭殘忍的剝奪了太多人生活的權利,也讓這個地方永遠籠罩在陰影之下。
而伊朗,就是阿富汗的鄰國。
它們有共同的信仰,有共同的習俗,這些東西是中東的根,你不可能繞過它去講述這個地方的故事。反過來也是,這片土地上的故事,也無法脫離信仰單獨存在。
18年的《養家之人》和《羞辱》,一個講阿富汗,一個講黎巴嫩,都是從雞毛蒜皮的小事開始講起,慢慢與大環境中的矛盾掛鉤,牽出一段段塵封的傷疤,這些故事,是埋藏在地底下的雷,現在可能看不出來,等到人踩在上面,一切都晚了。《一次別離》也是如此,它是借著一個簡單的婚姻故事,來講中東教條式的社會制度。
作為一個極度依賴宗教的國度,伊朗的社會規則由兩大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法律條文,另一部分就是宗教教條了,一個代表了進步,一個代表了傳統,這兩個看似十分矛盾的辭彙放在一起,就組成了伊朗,而《一次別離》的主題,也是這種矛盾,它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在講一個婚姻故事,但實際上,它想講的,卻大多都是婚姻外的一些東西。
片子集中講到婚姻關係的片段總共有三處,一處是在開頭,男女主角坐在一起,面前是法官,兩人商量著離婚,意見不同,不歡而散。第二處則是鐘點工住院,兩人一同來到醫院看完的時候,第三次,是在結尾,兩人離婚後,孩子選擇和誰一起生活的時候,兩人重新坐在一起。
這三個片段說是講婚姻關係,其實也並沒有講清楚,它只是把婚姻中發生的某個階段告訴了我們,而沒有說明這樣的過渡會對婚姻關係產生怎樣的影響,事實上如果你繼續往後看,你會發現,這些片段的出現,其實完全是服務性質的,它們的作用不在於清晰展現這場婚姻的本質,而在於展現社會的本質,就像我在前面說的那樣:去講一些婚姻外的東西。
這也是片子格局大的原因所在。
《羞辱》里一場簡單的口角糾紛,背後隱藏的是難以平復的矛盾衝突,這些電影開始沒講,但隨著後來故事的講述,衝突也逐漸明朗,《一次別離》想要追求的,也是這種效果。
這裡的矛盾,不再是口角糾紛,而是肢體上的矛盾衝突,男主角納德因為一次衝動,推倒了鐘點工,致使後者摔倒流產,家屬找上門來,討要一個公道,納德被指控謀殺,兩個家庭因為這樣一場變故,變得水火不相容,一下子,所有的矛盾都顯現出來了。
從表面上看,這可能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糾紛,這種事情在我們身邊偶爾也會看到,但其實沒有那麼簡單,電影也並沒有止步於此,當鐘點工上訴到法院的時候,就已經在告訴我們,這場矛盾的所有細節,會完完全全的暴露在太陽底下,只有看到那些細節,才會知曉這個案件的複雜性。
在電影里有幾個細節很有趣:當鐘點工第一次帶著女兒來到男主納德家裡的時候,女兒抱著媽媽的肚子,但沒有聽到胎兒的打鬧;後來,納德的父親尿了褲子,鐘點工怕犯了戒律而不敢替他換褲子,只能他自己換;鐘點工為了追偷偷跑出去的老人被車撞到了肚子;鐘點工和醫生打過電話,也把自己懷孕的事情告訴了家教老師,納德偷聽到了鐘點工和老師的對話....諸如此類。
以上這些細節,很細碎,有些是在鐘點工流產前發生的,有些則是在之後,主角告訴我們的,這些細節讓整個故事變得錯綜複雜,同時也讓整個故事被兩個辭彙所纏繞,一個是戒律,另一個,則是《古蘭經》。
我印象很深的兩個出現《古蘭經》的場景,一個是鐘點工丈夫要求家教對自己所作的證詞發誓(對著《古蘭經》)的時候,另一個是鐘點工自己要對《古蘭經》發誓的時候,這兩個場景之所以讓我印象深,主要是因為它們是故事的兩個拐點。
《古蘭經》是伊斯蘭教的經典,其地位等同於基督教的《聖經》,地位可見一斑,對著《古蘭經》發誓,即意味著對著信仰發誓,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受到神的考驗。在一個有信仰的國家,這樣的誓言舉足輕重。
《古蘭經》里的戒律,要求了男女在穿著和行為上的一些差異和規則,所以在片初,鐘點工會因為擔心破戒,而沒有為老人換衣服;納德的女兒也會因為在大庭廣眾下慌慌張張,而會被指指點點,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尤其是在一個教條如此嚴苛的社會裡,更是如此。
在這裡,沒有什麼男女平等不平等的概念,只有能不能,和該不該,自然也就沒有歧視,因為在這種社會裡,他們認為你應該這麼做,並且只能這麼做:遵守戒律,裹緊紗布,男女有別,在《古蘭經》面前沒有謊話,因此,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實話。
真是這樣的嗎?
我覺得不是,即使在《古蘭經》前,也有謊言出現。
最形象的一個片段來自我前面提到的家教老師的證詞,當鐘點工的丈夫要求她發誓的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證言是假的,所以她作了偽證。儘管是無意間的,但偽證就是偽證,永遠無法改變本初的性質,所以,她最終還是撒謊了。
很諷刺的片段,就像納德和鐘點工各懷鬼胎,都隱瞞了部分真相,沒有在法官面前講述實情一樣,這個信仰真實的國度,背地裡,其實有著數不盡的謊言,尤其是當納德希望自己的女兒也成為了謊言的一部分的時候,也就意味著這場謊言永遠不會被原諒,且會一直傳遞下去,到這裡,是最殘忍,也是最可悲的片段。
張力也是因此被稀釋的,當衝突被夾在兩者間來回擠壓的時候,剩下的就不是衝突,而是對抗的兩者。
納德就像是被夾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的伊朗一樣,滿懷著對生活的掙扎,在這裡,有善良,也有偽善;有正義,也有偏頗,《一次別離》講的,就是這種掙扎的狀態,可悲的是,越掙扎,陷得就越深,最終,可能永遠出不來了。